第21章 杀一人!(一更)

    岸边巡逻的女真士兵甲胄并不齐全,但远远望去个个体型都很高大。他们见到海面上出现一艘陌生的庞然大物,登时围到岸边用弓箭射击,不让大船登陆。

    岸上女真士兵的将领是一个叫握堀的谋克,领三百户为谋克,十谋克为猛安,按照女真军队人数计算,谋克绝对不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卒。每个谋克都是掌权的完颜家族亲自挑选出的各部勇士,以凶悍残酷著称。

    大船来势不减,握堀亲自挽弓,他已经看到船头隐约出现的人影,二石的重弓在此人鼓胀肌肉的臂膀下轻松拉满,箭矢如电光般飞向船头的人。

    宋朝诸人围在船头,看到岸边的女真士兵朝他们弯弓搭箭,不禁骚乱起来,有人惊慌,“女真人不准我们登岸怎么办?”如若不上岸,如何使金呢。这是个悖论。

    高药师被推到前面,令他朝岸边喊话,高药师脸苦成了黄连,连忙哀求:“大人,距离太远有海浪声阻隔,他们听不清啊!女真人天性残忍,一定会射杀我的!”

    “现在不喊话,他们当然会放箭射我们,赶紧上去!”

    高药师被退到船头,无奈只能用仅会的几句女真话大喊起来,希望岸边的士兵能听见。

    此时见到船头出现的清晰人形,谋克握堀的箭即刻飞射而出,毫无犹豫。

    高药师颤巍巍上船头时,人群中的赵芫便皱起了秀气的眉头,小脸严肃,高药师是她的人,死在这里毫无价值。她对身侧护持众人的宋兵伸出手:“拿弓箭来。”

    孩童的声音虽稚嫩,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威严,那士兵下意识将弓箭递给这位在使臣里个头格格不入的武德帝姬,待帝姬提起弓箭快步走上船头时,众人才大惊失色,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武德帝姬突然出现在高药师身侧,吓了他一跳,他看不清岸边飞射来的箭矢,赵芫却在那女真谋克肩膀晃动时就拉开了弓弦,抬手就射,箭矢瞬间离弦。

    半空中两支箭矢相撞发出的声响被海浪拍岸声淹没,随即落入海水当中。1

    这个时候高药师才傻愣愣的回过神来,望着下方围拢的女真人,望着身边矮墩墩的帝姬,嘴巴越张越大。他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大老板就是这位五岁的武德帝姬。

    岸上的握堀面色大变,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清,他的箭矢竟然被射落了!捉住旁边还在瞄准的士兵,狰狞问道:“你看到了吗!我的箭是不是被射落的!”

    女真士兵惊慌摇头。

    再看左右,士兵们都是一脸茫然的表情,握堀眼角剧烈抽动,或许他看错了,他的箭只是意外射空。

    这个当口,船头的人剧烈地互动手臂,隐隐约约的声音加在海浪声离传过来。握堀脸色难看,“让船靠岸看看。”心中依然对方才那一箭非常在意。

    巨大的船只缓缓进入港口,云梯放下,依然是高药师被推在最前方,高举着双手往下走,他的身后是被穿着陌生甲胄士兵围拢在中间的陌生官员,其中大多人看起来柔弱不堪,神色惶然。

    女真士兵围过来,箭矢依然搭在弓箭上对准着这群陌生国度来客。

    高药师忙道:“我们,朋友!朋友!”蹩脚的女真语在握堀耳朵里难听至极,他拔出腰刀威胁道:“让会说话的出来!不然就杀了你们!”

    说不清楚是敌是友,那就是敌人。

    这时,人群中一人推开周围护持的士兵,大步走出,他的身形与这女真谋克也差不了几分,声音洪亮而有威严:“我们乃大宋使臣,为大宋官家传口谕而来!”

    说的是一口流利的女真话,握堀一愣,又看了眼,确认对方身上穿的服饰非常陌生,不是辽国的,也不是高丽的。宋国,听到这个名字,所有女真人都面面相觑,宋国对他们来说有光环啊。

    大宋的衣食住行都是世界的风向标,在女真,也是以拥有宋钱为荣的。毕竟,宋钱是硬通货!

    女真士兵再去看这些大宋文臣,顿时觉得,气质的确不一样!很有种神秘的富有的儒雅的难以形容的……总之很不一样!

    握堀接待过从高丽来的使臣,此时见到宋使微惊之后,就恢复了冷酷态度,不冷不热地说:“既然是使臣,那就把国书拿来。”握堀其实不识字,女真还没文字。但他就是要看一遍。

    呼延庆皱眉,他们此行乃是秘密而来,且金国初立还没得到国际认可,哪里可能准备国书,“我们奉命前来有要事与金主商议,机密要事等见到金主才能相告。”

    这是觉得握堀级别太低,不配听。握堀本就凶恶的脸更加凶恶起来,阴森森盯着呼延庆和他身后的使臣,呼延庆将门世家自然巍然不惧,甚至反瞪回去:“这是军国大事,耽误了国事你可承担得了后果!”

    握堀还真没胆子担这个责,恶狠狠道:“把这群宋人看紧!”说罢转身爬上马背快速朝岸上的营地奔去。

    女真人的将领一走便是半日的时间,宋使这边众人在海边等的又累又冷,有人发出怨言抱怨这些蛮人不通礼数,一个蕞尔小国竟然敢如此对待上国使臣。

    高药师躲在士兵后面,对着身边的大宋帝姬赵芫献殷勤,将外衣脱下铺在地上,谄媚地说:“武德帝姬,女真人野蛮又多疑,恐怕我们有的等,您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帝姬您口渴了吗?我这里有水壶。”

    “帝姬您冷不冷,小人回船上帮您娶披风来?”

    “帝姬……”

    武德帝姬:“闭上你的嘴。”

    等握堀得到了上级的命令,骑马赶回时,有几个文官已经摇摇欲坠,在大宋他们哪受过这个罪,当即就怒斥握堀无礼怠慢。

    握堀听不懂,却也知道这群人在骂他,登时怒目而视,露出一副要杀人的表情,出言呵斥的几人闭上了嘴。

    领队的马政:“我们现在身处蛮夷之地,就不要期待能被以礼相待了。使命在身,赶紧完成官家交代的事情早些回去便是。”

    “说的也是,与蛮夷计较什么。”使臣们安静下来。

    他说的很对,想在这里被以礼相待是痴心妄想,若是金国上层那群向往中原礼仪文化的贵族还好些,底层的女真兵卒真就还没开化,他们从各部而来,原本的生活习惯依旧处于以物易物、抢杀争夺的阶段。

    握堀得到了准许,愿意送这些金国使臣入境,但在此之前,怎能眼见富贵而不取。他对宋朝众使臣露出贪婪残忍的笑,以提防间谍的理由,要他们交出身上的所有武器、财宝一应物品。

    他的眼睛在诸位大臣身上的衣服、玉带、玉珏上扫来扫去,然后定格在人群中一个小矮子身上,那竟然是个女人。不,女娃。

    她的头冠和面颊上都装饰点缀着珍贵的北珠,宝石在其中闪耀着低调奢华的光辉,握堀眼睛一亮,指着赵芫说:“把那个小孩身上的宝石衣服都抢过来!”

    此话一出,原本面对人数众多女真士兵还有些犹豫退缩的文官们顿时跳脚,指着对面的女真头领破口大骂,“蛮夷辱我上国!我们要带兵回来踏平女真!”数十大宋精兵亦发了疯般不要命冲杀女真士兵。

    宋人突然神态大变一股奋死之势,竟然以数十人将三百女真勇士逼退了数尺,握堀愤怒又疑惑,他都没下令杀死对方,对方哪来的拼命势头。不过不重要,握堀提刀纵马冲入场中,管他们为何奋死,敢反抗就杀了,到时候对上面说这些人是辽国的间谍。

    战马将最前方的大宋士兵直接撞飞数人,握堀犹如一杆铁锤重重凿入人群中,大刀挥舞之间数枚人头旋飞而起,鲜血喷溅数米。

    砍翻数人的呼延庆面色大变,立刻发令让士兵列阵阻挡,但此时已经迟了。

    骑兵对步兵,简直等同一场虐杀。

    人群里的高药师两股战战强忍想投降的冲动对赵芫焦急说道:“武德帝姬,女真人多,为了您千金之躯不受屈辱,我们还是快点逃回船上去吧!”

    赵芫根本没理会这人,有士兵退回她身旁要来抱她走,赵芫晃了晃身体,闪避而走,从地上死伤者手里取走兵器,长刀几乎和她的身高等同,被她握在双手中时却轻如无物。只见小小的身影奔跑起来,刀刃侧身向外,许多女真士兵反应不过来,等到身体失衡才发现大腿横开的血肉哀嚎倒地。

    武德帝姬的身影如晦暗幽影般穿梭在人群的缝隙里,到处都是短兵相接声,士兵的呼喊声,杂乱不堪。

    握堀还在与呼延庆鏖战,他震惊这个宋人竟然如此强横时,身下的战马忽然抽搐不受控制地弹跳起来,握堀不得不回神控马。他没有看到呼延庆瞪向他的后方,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

    赵芫一路疾奔而来,待靠近了那女真头领的战马时,毫不犹豫握住马尾踩着马腿跃起,旁边的女真人这才看到有个小不点忽然接近了他们的头领,所有士兵都反应不过来。那是什么东西?人?猴子?

    待握堀回头时,锋利的刀刃已经如电光劈下,猝不及防下他只得匆忙提刀格挡,却在双刀触碰到一起时面色巨变。

    巨大破坏力从刀刃上传递下来,握堀强忍虎口剧痛,伸出另一只手臂去抓落在马背上的小矮子。

    赵芫冷笑,这人现在在她的眼中和末世的丧尸没什么分别,手腕熟练地震动,大刀被巧力推动嗤嗤沿着那颗人类脑袋的下方薄弱处,如同高速旋转的绞肉机一般旋转。

    刀柄旋转一圈重新回到她手中时,鲜红的液体也从握堀的脖子里喷射而出,俯瞰之下如同一朵盛开的鲜花,花蕊飞落在周围呆滞住的士兵身上。

    女真士兵傻了。

    大宋使臣也傻了。

    握堀死了,将面前还坐在马上的躯体踹下,赵芫坐在马上,大喊道:“我乃大宋武德帝姬,我们是友邦!我们是大宋使臣!此人是辽国的奸细,他要杀宋使破坏金宋两国友谊!都住手!”

    “不信你们可以派人去问他的上级!”赵芫骑在握堀高大的战马上,指着身侧的一个女真士兵,“你去问你的上级!此乃金国国事,违背者就如他的下场一样!”

    稚嫩的声音在忽然安静下来的杀场上异常清晰,呼延庆回神,立刻大声翻译,将倒在地上的握堀说成了潜伏在金*国最深的间谍。

    “握堀是我们部落的勇士!”女真士兵大喊,但他们很快远离了赵芫的方位。

    趁着空档,呼延庆召集宋兵列阵,。现在的宋兵还没被女真人吓破胆,一个个气势高涨,原意奋死。

    握堀一死,女真士兵群龙无首,他们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杀了这群人为谋克报仇,但在呼延庆不断的国事威胁中,也不敢轻举妄动。金国军队制度严苛,如果当真破坏了军国大事,那握堀在上面人手中死一万次都不够。

    “什么!握堀死了!”

    “谁杀了他?难道他遭遇了逃亡的辽人?”

    营帐中,仆不罕怒喝问来报信的兵卒,忽然他想起什么,“我不是叫他去接宋国使者过来?”

    第22章 入上京(二更)

    “就是那些宋人,他们带了数十士兵,握堀要他们把身上的财宝都交出来,他们就反抗与我们交战了。”兵卒伏在地面惶恐地说,“握堀被他们当中的一个孩子杀死。”

    “被孩子杀死?那个蠢货!!”仆不罕气的踹翻桌案,兵卒趁机请求为握堀谋克报仇。

    仆不罕于是大步上来一脚踹在这人的心窝上,将人踹飞出了营帐,周围下属跟着他往外走。

    “仆不罕大人,我们现在去杀了那些宋国使者?”有部下兴奋地说,被犹在暴怒中的仆不罕回手给了个大逼兜,咬牙切齿,“像握堀那样的蠢货就该早点死!”

    辽东海岸边上,大宋众人被围,两方对峙。

    “此次出使不利,我们还是赶紧回大宋为妙!”使臣中有人说道。

    “想不到女真人野蛮到了这等地步,连他国使者也要劫掠!”

    “帝姬…帝姬杀了他们的头领,女真人岂会轻易善罢甘休。”

    说到这里,众人不禁将目光投向骑在马上的武德帝姬,无法想象刚刚武德帝姬竟然不知怎的跑到了女真人身后杀了马上的握堀,他们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虽然刚刚义愤填膺一副主辱臣死的模样,但现在有了退缩的念头后,就有人开始心生怨念了,低声抱怨:“二次出使不利,我等或许要被贬官处置。若不是为了武德帝姬,就能顺利地……”

    赵芫冷笑质问,“哦?若我不来,女真人叫你们脱光衣服,你们就会脱光衣服以求活命吗!”

    抱怨的那人涨红脸,仿佛被羞辱了一般,“帝姬怎可辱我人格!我怎会那般懦弱无耻!”

    “呵呵,”笑声很幼齿,但众人不知为何从这两个音符中感受到了古怪的嘲讽意味,武德帝姬那双圆圆的杏眼此时居高临下垂眸看着议论逃回去的几人,竟有种令人心惊的威势,“你们知道,世上有什么东西是藏也藏不住的吗?”

    说话的那官员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人常说才能就像孕妇的肚子,藏不住。要我说,懦弱和才能一样,终究藏不住!”

    “我等何时懦弱,只不过为了帝姬你才打算回程的!”那官员大声狡辩,只换来了孩童的笑声。

    果真是混世魔王!有官员在心中唾骂,毫无礼仪修养,与丘八无异。

    “别吵了,我们既然上岸了,就不能说走就走,女真人岂会轻易放我们离开。”呼延庆冷声道,“难道武德帝姬不在,女真人就不会抢掠我等?女真人劫掠我们,大家都不反抗吗!现在他女真人死了,你们担忧女真的态度。我大宋的人也死了,女真人就不该担忧我大宋的态度吗!”

    “刚才那女真头领分明已知我们就是大宋使臣,还妄想欺辱我等,可受死不可受辱!诸位既然出使他国就该有为国捐躯的准备!”

    赵芫对这位武力值高超的宋臣观感蹭蹭上涨,脊梁骨在啊!“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武德帝姬问话,呼延庆微侧身拱手,“下官平海节度使呼延庆。”

    “那就是海军了。”

    “正是。”

    不仅赵芫欣赏这位,这位显然也对五岁的帝姬赞叹非常,“我曾风闻东京城流行的话本都在称赞武德帝姬武曲星下凡,原以为只是话本编纂,想不到确有其事。”

    “……”提及方才武德帝姬杀人的残忍画面,其他官员脸色顿时五颜六色起来,他们都是登州的官员,官家两次带一位帝姬祭天,他们自然也听闻过这位的大名。只是……所谓的力大无穷天生神力不是为了衬托官家编造出来的谎言吗?五岁孩童奋起杀人实在惊吓到他们了。

    在刚才血腥画面的震慑下,腿肚子发软的打退堂鼓的官员纷纷闭上嘴不敢再提逃跑一事。

    在这样的气氛里,正使马政定下基调,这回出使金国肯定要给官家一个交代。主要因为如果再半途逃回去,赵佶也不会放过他们几人。官家铁了心要联金呐。

    众人一时陷入沉默。

    猛安仆不罕率兵赶到时,女真士兵与宋国使臣依然处于对峙场面,握堀的尸首被人搬出来放在平坦的地方,他的头还和身体连着,却也只是连着的状态了。仆不罕下马眯眼盯着握堀的尸体看了会儿,推开围住宋使的女真士兵,冷冷问道:“你们当中,是谁杀了握堀!”

    他的目光从骑着马的小孩身上略过,定在明显是武将的呼延庆身上,“谁杀了握堀,就要给他偿命!”

    呼延庆脸色难看,“是你们的人先动手抢掠我们。”

    “是你杀了握堀。”仆不罕从腰间拔出刀,对呼延庆点点,“你死,他们去见陛下。”

    回营地报信的女真士兵连忙比划着解释:“大人,握堀谋克是被那个孩子杀死的!”

    “放屁!几岁大的孩子杀了握堀,你是瞎子吗!”仆不罕反手将刀柄砸在士兵脸上,士兵被砸得鼻血喷溅一声没吭面条似得软倒在地。

    周围的女真士兵微微骚乱了下,却没人敢继续上前解释。

    “我们奉大宋官家之命前来商讨国事,贵国初见就要劫掠使者,如此盗匪行径怎可称为大国!难道你们的金主不想得到大宋的友谊和认可,想与我们为敌吗!”正使马政怒斥道,“如今金辽对战,若我们死在这里,大宋就只能与辽国联手,共同讨伐你们金国,到时候你的主人会将你五马分尸以告天下!”

    “胡说八道,我只诛杀杀害握堀之人!”仆不罕脸上横肉抖动似乎下一刻就会暴起挥刀,身体却一动不动。

    众人明白了,女真人并不蠢,相反他们十分狡猾。他们杀了女真的谋克,女真就必要也杀一位大宋的官员震慑他们。动手的可是大宋帝姬,让帝姬给一个蛮人偿命,可笑至极。

    呼延庆亦不可能就着错认引颈就戮,谁知道对方是不是使诈。

    在场的宋使无一人犹豫退缩,纷纷坚定地对仆不罕怒目而视,仿佛他正在做什么大逆不道会给金国带来灭顶之灾的恶行一般。

    场面诡异地僵持下来,女真人没有动手,宋使也没有退缩。忽然,仆不罕眼角抽动,望向地上同样死伤人数不少的宋兵身上,像是刚刚才发现一般:“原来你们死的人更多。”说着神情突兀地缓和,“看来是我应该代握堀向使者道歉,刚才见到握堀的尸首,我一时生气说话大声了点,使者千万不要将此事告诉我金国的陛下啊。”

    宋国使臣们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果然是在恫吓诈杀他们,若呼延庆自己认了错引颈就戮,便就白白死了。

    赵芫一言不发跟着使团在周围女真士兵的护送下,前往金国境内。她抢来的握堀的马没人来要回,反而为了加快速度,女真人从军中调来马匹让大宋使臣骑马赶路。

    这可苦了养尊处优的众人,暗中苦着脸抱怨,面子上竭力维持儒雅大气的形象。

    不知是不是被那女真统领看出来了,安排的路线根本没有下榻休息的场所,都是就地盘窝睡一会儿就被喊起来赶路。仆不罕的意思国事体大,务必尽快见到金国的陛下。大宋使臣也想快点见到金国皇帝,免得横生枝节,只能忍着**上的折磨,咬牙坚持。

    数日后,一队使团由数百女真士兵护送进入金国上京。

    进了上京,大宋使臣们说什么也不立刻入皇宫见阿骨打,任由仆不罕催促,依然强烈要求入驿站休息整顿。仆不罕越想用这种方法折辱宋使,马政等人越不能如他所愿。最后干脆坐地上不走了,有本事你抬他们进宫觐见阿骨打,看看到时候被非议的是谁。

    在没受到真切生命威胁的时候,宋朝文人的骨头还是很硬朗的。

    仆不罕无计可施,只能放他们下榻驿站修整。

    金国初立不久,国都之内依然在建设当中,驿站倒是因为时常和刁钻的辽使往来修建整齐了。

    马政等人以为自己应当是驿站里现今唯一的住户,入内后却发现大堂有人在吃饭,那人见到宋人打扮的马政和呼延庆等人,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回过神发现对面宋人正盯着他,连忙提起袖子捂脸而逃。

    “方才,那是高丽人?”作为登州官员,他们年年接待高丽使团,自然对其衣着样貌十分熟悉。

    “没错,去年便是他带高丽学生来大宋朝贡。”马政确认自己没认错人。

    宋臣们冷笑,果然蕞尔小国奴颜之辈、朝秦暮楚。金国不过初立两年,就舔着脸过来,不知是不是又想朝贡。

    赵芫懒得听他们抱怨,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漱休息,她身边带了位年长的内侍帮忙打理生活起居,将一身行头拆下,好好洗漱完倒头就睡。养足了精力再去应付如今大宋最大的敌人完颜家族。

    不过在其他宋臣眼中,赵芫这个武德帝姬就是摆设来的,官家硬生生安插进来的吉祥物,向金国展示联盟的诚意而已。虽然来时产生了一些小插曲,但不妨碍大局。两国谈判可不是小孩力气大就能进行决策的。

    众人洗漱完聚在一起商讨明日觐见金国皇帝,提前准备一些突发情况的应对方法。

    一直到夜深时,众人才散去睡觉,对此次联金充满了信心。无论如何推演,金国都不可能拒绝他们。所有人仿佛都已经看到了自己辉煌的未来,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精彩绝伦的一笔。

    只要联合金国灭辽,收复五代时失守至今的燕云十六州,他们就是千古功臣民族英雄!光想一想,使团中的一部分人都兴奋地睡不着觉!

    第23章 谁是笑话

    阿骨打早早得到禀报,宋国使臣进入了辽东,据说有要事和金国商议。

    这个时候宋国来人,金国上层的实权人物们自然浮想联翩,但没有真正见到使臣之前,他们也不敢确定自己的想法。

    是以比起驿站中激动得睡不着觉的某些宋臣,金国高层们也很激动!提前好几天就聚在一起讨论过宋国的来意。

    介于对方如此主动的态度,聪明的完颜们认为一定是好事。

    说不定宋国想来和他们联盟当兄弟呢!

    不过这个说法有点太超前了,完颜氏们还挺不自信的。

    毕竟他们建国才两年,除了胆小如鼠的高丽,别的国家还没承认他们的合法国际地位呢。现在想象大宋这样的庞然大物主动勾搭自己称兄道弟什么的,的确像在异想天开。

    于是一众姓完颜眼的看宋使抵达上京,眼看宋使去驿站休息,明明心中有着小九九,但依然假作不知情的无辜模样。

    翌日白天,仆不罕送使团进入皇宫面见阿骨打时,阿骨打表现出大吃一惊的模样。

    “宋使来我大金所为何事?”

    使团诸臣中马政在第一位,呼延庆和赵芫走在他身后,一行人在金国的皇宫大殿中央站定,定眼望去,周围或站或坐着金国贵族和文人装扮的臣子,仿佛刚刚正在商讨什么军国大事被仆不罕带他们进来打断了一样。

    完颜氏不愧为当今女真部中的战斗部,单看外表,在座的几乎个个体壮如牛目光锋利,浑身充满杀伐血气。只不过此时面对宋国使者,已经最大程度收敛住了暴戾之色。如同吃人恶虎扮作无害大猫。

    以至于进入殿中的宋使臣众人一个也没察觉到金国的这群统治者是种什么样残暴的物种。毕竟在他们的认知里,即使是落后小国,处于统治地位的人多少要脸。

    手底下的人行径如同悍匪,不代表上位者也不要脸面。又不是强盗窝。

    可惜,他们的常识判断完全错误。

    现在的完颜们没跟谋克握堀一样劫掠众人,不过是因为他们认为使臣背后的宋国强大不可为敌而已。

    毫无察觉的马政目不斜视,上前拱手说道:“我是大宋登州马政,官至武义大夫。代表大宋官家,前来与金国交好,亦有国事相商。”话罢由呼延庆将话翻译过去。

    阿骨打和众完颜盯着马政,坐在金座上的阿骨打身体前倾,虎目慑人:“可有国书为证?”

    马政行完礼便站得笔直,态度很坦然,“并无国书。”

    使臣里的赵芫揣着手,小脸左转右转打量着周围,宫殿建设得富丽堂皇,并不丑陋,毕竟金人每攻打下一座城池,就会将其中的匠人、文人以及女人财宝全数掳走。掳来的辽国匠人技艺成熟,打造出的宫殿难看不到哪里去。

    不过女真人乍富,又没读过书,审美确实有问题,完全的暴发户风格。能唬住些小部落,在这群几乎称得上历史上最精致最养尊处优,眼光最高的大宋文人眼里却非常低级、粗鄙。

    这不,从宫门口到金国皇宫大殿,赵芫瞧着身边的这些前段时间哭丧脸想回家的宋使臣们,一路上下巴越昂越高,越昂越高。

    此时的众人一个个抬头挺胸站在宫殿中央,用着鼻孔看周围的女真人。就差在脸上写几个字:啧,蛮夷!

    这样的姿态,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来宋国使臣的傲慢。金国这位杀伐起家的开国皇帝并未表现出愠怒之色,自有旁人为他站出来。

    “宋国是礼仪之邦,使者却没有国书,不合乎礼节吧!”站在左侧案几后方的一名女真人大声呵斥,高大雄伟的身躯肌肉蚺结撑得衣服鼓涨,此时他怒发冲冠,“故意不带国书,可是有意辱我大金!”

    此人说话有点东西,但使团众人自觉已经看透了这群没文化的蛮夷,根本不像在海边时一样稍有风吹草动就胆战心惊,你跟他谈礼仪谈文化,那他腰杆子可就支棱起来了!

    使团中走出一人,轻抚广袖,绿衣飘然端是风骨文人模样,辩道:“贵国虽立国两年,却还未划疆土,国本未立,正统未定。我们大宋贸然送国书前来,才是鲁莽冒犯之举。”

    你们是辽国部署,起义发家,现在没打死打残辽国,辽国也没承认你立国,你们还不算正统的政权!

    没有国书,怪你们自己呗。

    左右两侧的案几后坐着金国的皇亲,似乎没听明白宋使臣话中深意,坐在靠近阿骨打位置的中年人问道:“那什么时候送国书来不算鲁莽冒犯?”

    此话一出,位置较远的几个金国汉臣顿时捂住了脸。

    说话的宋使没见过这种傻不愣登的,卡了一下。马政立刻道:“辽帝穷奢极欲、荒淫无道,导致百姓民不聊生,女真部亦被逼反,这些我们官家都听说了。对贵国的正义之举十分欣赏,也有意援助一二,今次来使,便是想问一问贵国的意向。”

    我虽然没带国书,但是我这次来就是支持你并和你一起商讨干你老大,国书以后大大滴有,你干不干?

    大殿中安静下来,宋使们目光不动声色地转动观察,马政的话没问题啊,怎么这群女真人突然沉下脸不说话了。

    姓完颜的一个个沉着张凶悍粗狂的大脸,内心激动地想,啊!真的是来找我联盟的!天上真的在掉馅儿饼!

    他们当即就想同意来的!

    但阿骨打虽读的书少,却不缺智慧,这世上没有平白送上门的泼天好事。宋国偌大的天府之国、世界文化经济中心,突然拿馅儿饼砸他?这当中必然有利可图。

    他直接了当地说:“想得到宋国的帮助,金国需要付出什么?”

    “女真人果然率直爽快,那我也爽快一回,”马政哈哈大笑,直接坦明了来意,“只一个要求,打下辽国疆土之后,我大宋要划走燕云十六州!”

    燕云十六州!

    燕云十六州!

    阿骨打的身体慢慢放松,靠回金椅里,粗狂而有神的双眸紧盯着宋使们,周围的完颜氏亦双目炯炯。宋国要燕云十六州!这代表了什么!

    代表宋国要联合他一起彻底灭亡辽国!

    燕云以北皆为草原游牧之地,燕云以南紧靠繁华宋国,整个辽国大半的政治经济重心都在燕云十六州。

    “此事,过几日我再给使者答复。”阿骨打如此说道,即使很心动,但也要听一听完颜家众人以及汉臣们的想法,“诸位可在上京安心游玩,我的心腹大臣希尹会好好接待你们。”

    可以商讨,就是心动了,大宋使臣们心情舒畅,口中纷纷称谢,气氛顿时放松下来。

    除了他们,大殿里的女真人们也一样面带喜色,仿佛大家忽然成了朋友,气氛融洽。

    最严肃的时刻过去,阿骨打此时才将眼神放在马政以外的人身上,尤其是这宋使主事者身边的女童,女童从进入大殿开始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就一直盯着他看,盯着吴岂买看,盯着宗干、宗望看,一点普通孩子对他们的怯懦都没有。

    他笑着对马政说:“宋国的使者带来了位小公主吗?年纪比阿鲁补还小。”

    阿骨打的小公主称谓是戏言,女真部落之间,戏称贵族的女儿为部落小公主是常有的事。能被马政带着出海来的小孩当然不可能真的……

    “不错,这位正是我大宋国的武德帝姬。”正事已经谈的差不多,阿骨打不问,马政不会搬出武德帝姬这张牌。不过既然问了,也没必要遮遮掩掩,“官家甚为喜爱武德帝姬,官家许帝姬同行,意在传达我方真诚。”

    殿中的完颜们目光嗖的从马政转移到了衣着低调奢华的小女孩身上,露出非常新奇的表情。

    大宋的武德帝姬!他们听过武德帝姬的话本故事!

    “我听闻,大宋武德帝姬天生力大无穷,三岁便打遍天下无敌手?”看着娇娇小小比完颜家的孩子柔弱娇嫩不知多少倍的宋国公主,阿骨打开怀大笑,“我的兀术曾说要与武德帝姬较量一番,如今看来用不着较量!”

    阿骨打一笑,满堂的完颜氏全都跟着捧腹哈哈哈,他们交头接耳用女真话互相交流,时而用手指向赵芫的位置,拍桌子的拍桌子,蹬腿的蹬腿。

    “话本以讹传讹,怎会有人相信呢。”使臣中有人脸红,急忙辩解。真是的,官家派人撰写的宣传手册,怎么还能流传到国外呢!太丢人了啊!

    有这么好笑吗?看着周围完颜氏夸张的模样,赵芫的内心狂翻白眼。

    但外表依然保持着皇室礼仪,微微探步上前,一如傲慢的宋使般微抬下颌,完美扮演被宠坏的小公主:“打遍天下无敌手不敢说,但打败你口中的兀术,肯定绰绰有余。”她心里打着找机会去看看女真人军营的小九九,可可爱爱的小脸蛋上满是令人发笑的自傲与幼稚,“哼,不信的话,就到你们的校场上比一比!”

    哈?打败兀术绰绰有余?

    “哈哈哈哈哈哈!!!”金国大殿中爆发出震天的笑声,连其中的汉臣都面颊抽搐几乎忍不住咧开嘴。

    阿骨打乐呵呵的,没将赵芫的挑衅当回事,反而向马政大大感慨:“宋国的帝姬都这么勇敢吗?我的女儿不如武德帝姬啊哈哈哈!”

    马政觉得很尴尬,其他宋使几乎想掩面,但众人依然坚强地微笑着,接受了金国皇帝的夸赞。谁叫武德帝姬的那些谣言,就是官家传出的呢。

    呼延庆倒是很想反驳,毕竟在入金时,武德帝姬的表现绝对称得上神异。但帝姬杀的是金国的将领,隐瞒都来不及。现下也只好委屈帝姬,听一听这些蛮人无礼的笑声了。

    “希尹,你好好带宋国的使者们在上京游玩,千万不要怠慢。哈哈哈哈!”阿骨打实在被逗高兴了,临走前还说如果四太子回来,也叫他来见见童年‘偶像’。众人大笑应答。

    金国的最高统治者们找犄角旮旯讨论联盟之事去了,这边留下了个汉臣和一开始为金国皇帝代言的那位女真大臣。

    完颜希尹揉着脸上笑出的眼泪,上前来和乖巧站在使臣中的可爱小矮子宋国帝姬四目相对,表情同情又扭曲,“武德帝姬,你知道我们四太子今年几岁?又是从几岁开始杀人的吗?”

    可爱的宋国帝姬大眼眨巴眨巴,声音软糯:“哦,你知道我上辈子从几岁开始杀人,又杀了多少人吗?”

    第24章 两面逢源(补更)

    “难道帝姬是指那本您的前世传记、《混世魔王》?”金国的汉臣忍俊不禁,看向马政等人戏谑笑道,“大宋果然人才济济啊!想必诸位大宋帝姬与皇子们在他们的传记中一定神勇冠绝、举世无敌,个个打遍天下无敌手吧!”

    宋臣们脸涨得和猪肝色似得,“莫要胡说八道,只有武德帝姬一人得官家显圣敕封!”

    啊,官家,您倒地为什么要把武德帝姬送出来!在国内吹一吹牛逼自嗨不好吗!众人选择性忘却了赵芫前没多久才当众差点摘了个女真谋克的脑袋。

    就在金汉臣与宋臣们你来我往稀稀拉拉打着嘴炮时,武德帝姬稚嫩的声线不急不缓地响起:“前世我二十二岁杀第一人,那人身高八尺、虎背熊腰,被我用菜刀切掉了头颅。”

    赵芫回忆着说,“后来,像他一样死在我手中之人,远超万数,数都数不清。”是数都数不过来,杀丧尸谁还计数。

    空气仿佛突然静默。

    说话的小女孩只到众人腰间高度,微微仰起脸与弯腰的完颜希尹对视着,黑亮椭圆的大眼睛里透着幼童独特的纯真,贴在脸颊上的珍珠一笑就陷在了酒窝里,愈发精致可爱。如此尊贵漂亮的小公主,实在难以想象刚刚竟然用那样随意的语气说出杀人之语。

    “……”金国汉臣神情无比怪异,用眼神向宋臣发出问号,除了《混世魔王》,又出新传记了?

    宋臣们神情复杂,原来官家的幻想症带有遗传属性,瞧瞧五岁的武德帝姬,已经开始给自己幻想新人设了。这下好了,大宋的官家幻想自己前世乃昊天之子神霄帝君,大宋的帝姬幻想自己前世是万人斩、杀人狂魔。

    完颜希尹微愣,随即哭笑不得,同样将小朋友的童言童语当做了大话,看来宋国的小孩子也很看中脸面的啊。如此想着,完颜希尹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武德帝姬的前世真令人大开眼界,恐怕只有古时的大将军白起才能与您比肩。”

    “我不用和白起比较,他是个死人。”武德帝姬背负双手,昂着小巧的下巴,高傲地说,“只要将你们金国的太子比下去,就足够了。”

    金国的众人哈哈大笑,这个宋朝的小公主原来没在开玩笑,认真地想与四太子一较高下。

    金国的汉臣们大笑着对完颜希尹说道,“四太子不在上京,仍在前线随军,可惜了。否则当场与这位大宋武德帝姬见一见好!”

    随军去了。赵芫皱眉。

    完颜希尹笑眯眯的,他长了张女真人经典的凶悍容貌,做派却朝着汉臣们靠拢,似乎是个很讲道理的人,“确实可惜,叫武德帝姬失望,实在招待不周。”众宋臣则长舒一口气,幸好金国还懂点礼数,没真喊出什么太子出来和帝姬进行现场真人PK。然而众人的心还没放下一秒,希尹转了口风,“但几位年幼的太子都留在上京。”

    武德帝姬的战绩马政可是听说过,在东京城将十二岁以下的小孩打了个遍,如果女真人叫来一群小孩……那画面不敢想,马政捂住差点堵塞住的胸口,微笑拒绝:“我们只在上京城内转一转便好,不必麻烦。等贵国陛下给了答复,我们立刻回国复命。”

    “不错,正事要紧,正事要紧!”众人连忙符合。

    完颜希尹:“武德帝姬您呢?”

    熊孩子,没意思,赵芫嫌弃之。

    见状,完颜希尹露出失望的表情,他们金国至今还没有和真正的国家进行联姻呢。宋国是最理想的联姻对象。

    上京城实在没什么好逛的,路边行走的女真人皆刀弓在手,服饰简陋,举止粗鄙,而偶尔可见的汉人都在埋头做最低贱的工作,显然这些人都是从辽国掳来的奴隶。

    马政等人见到路边景象丝毫没有触动,在他们看来那些汉人既非宋人,与没什么干系。而这里正在兴建的庄园瞧着也没什么看头,完全不被宋臣们看在眼里。赵芫揣着手小脸面无表情,看似还在为刚才的事情不高兴。

    完颜希尹见宋臣们目下无尘毫无触动的模样,不动声色地转换了方向,不再介绍上京城的繁华,“其实我大金最好的景色不在这城内,我们骑在马背上从辽国手中夺取了天下,一望无际的草原、肥美的牛羊、甘甜的天水才是我大金最美的景象,宋国绝对没有如此美景。”

    被戳到肺的文臣们脸色一变,完颜希尹这话完全是搜肠刮肚想出的抬高大金的硕果仅存的优点,但听在宋臣耳中就很刺挠了,什么叫他们绝对没有,讽刺,这是在暗中讽刺大宋丢失了燕云十六州!

    不过这种嘴皮子放枪难道以为他们会输?一众文臣当即对上京城进行了一番系统性的夸赞,然后用看似不经意的低调的态度顺口对比了下大宋的东京城如何如何。

    东京城的繁华,完颜希尹早在各种文艺作品中窥见一二,甚至还从走私商贩手中获得过描绘东京城的画卷,但此时现场听这些宋国臣子不经意间的描述,更是心驰神往,一瞬间甚至在想,宋国的东京城…如果能被他们女真收入囊中就好了。这种念头只一晃而过,此时的女真能否真正吃下辽国还未可知。

    金国皇宫中。

    仆不罕跪伏在地,将宋使登陆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出。

    满室围坐在一起的完颜们听说握堀死了,神色有异,宗干问:“握堀如何在三百勇士之中被宋兵取走性命?难道他愚蠢到一个人去挑战数十宋兵?”

    仆不罕愣住,他没想过,登时浑身一颤,“小人,小人推断或许使臣当中有能人,曾想诈杀此人,没能成。”

    “放屁!你杀了他,宋国少了一员大将攻辽失利,坏的就是我大金的好事!”吴岂买跳起来怒踹,仆不罕惊惧地伏地求饶。

    阿骨打倒是有些兴趣,问是宋使中的哪个杀了握堀,或许可以此大略推演宋国武将的实力。

    “是使臣中的副使呼延庆!”仆不罕忙说。但下一秒,他想起握堀手下兵卒坚称握堀是死在那个五岁小女孩手里一事,犹豫着要不要将此事也汇报出来。

    “哦,就是那一直站在马政身旁的翻译,他是什么宋国的什么官来着?”阿骨打问站在众完颜身后的汉臣。

    “陛下,他是宋国的平海军指挥使,为一军统领。”终于有用武之地的汉臣答道。

    原本有些恼怒的完颜们一听,掌管一军,那是个大将军啊。众人下意识将呼延庆的战力提上到了大金国的将领水平,握堀死的不冤。

    阿骨打笑了,“宋国派此大将来使,又有最受宠的武德帝姬,看来联盟之事事在必成。这是宋国官家的诚意。”

    众完颜纷纷赞同,想到握堀差点将宋国逼到了大金国的对立面,完颜们简直后脊背发凉,大骂此厮死*得好死的妙。见状犹豫中的仆不罕连忙闭紧嘴巴,将握堀死亡的些许疑点咽进肚子里。

    “只不过,我们与宋国联手灭辽之后,当真的要将燕云十六州拱手相让吗?燕云十六州是辽国最富庶繁华的城池,若不能收于我大金,攻打辽国的战果就会损失一半。”说话的是二太子宗望,在众太子中勇谋皆更胜一层,兀术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或许和遗传有关,这两个金国未来的最有权势的人都在谋略上胜于其他兄弟。

    而且宋国如今战马都靠购买,一旦得到燕云十六州,就等于得到了肥沃的养马之地。那个时候已经占领辽国疆土的大金和宋国毗邻,会受到实力大增的宋国最直接的威胁。

    宗望摇头,“燕云十六州不能给宋国!”

    “不给燕云十六州,宋国凭什么和我们结盟呢?”完颜们皱眉。

    “有宋国助力,我们很快就能灭辽,”有完颜说,“燕云十六州与整个辽国相比,当然要选后者!”

    “对,同意这个条件,我们金国获利更大。”

    “宋国在南方夹击,辽必定要分重兵应对,我们进攻的速度和损失都会大大减少,最大程度保留实力,未来镇压治理辽国全境能简单很多啊。”

    宋军非常强悍!这是完颜们现在的基本共识,都觉得和宋国联盟的好处大大的。

    “宋国富饶强盛,若得到燕云十六州实力更强,未来是否会对大金动武?”这是宗望更深层次的担忧。

    “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先灭辽要紧!”吴岂买大声说,“我们都成盟友了,宋怎么会攻打我们呢!”

    叔叔这么一说,二太子宗望更坚定了,“宋国现今与辽国也是盟友!”

    完颜宗望神情阴霾冷肃,“百年盟约,说弃就弃,宋人无信!”

    “……”一心速速灭辽的吴岂买闻言神情难看,无言以对,片刻后才说,“灭辽才是我们现在最重要的大事!”

    “诸位大贤怎么看?”听完弟弟和儿子的争辩,阿骨打神色不变,将一直未曾插嘴的汉臣们叫到中央问询。

    这些汉臣都是归降的辽国叛臣,对宋国比他们更熟悉。其中一个叫张效之的说道:“大人们的观点都是正确的,与宋国联盟的好处大于与宋为敌,且为了避免宋国相助辽,我大金都该极力促成此次联盟。”

    没错,不可使辽国得宋军助力。阿骨打颔首。

    “但直接将燕云十六州在联盟条约中送给宋国也十分不妥,”张效之又说。

    暴脾气的吴岂买打断他:“那到底还联不联宋!快点说,别拐弯抹角!”

    张效之忙道:“是,小人的意思是可以在燕云十六州这个条件上做文章,只给一部分最好。”

    “宋国岂会同意。”

    “利益不够,他们凭什么违背与辽国的盟约转而相助我们。”

    “万一辽帝以城池为诱,邀宋军相助,我们的条件就不够看了!”

    “没错,辽帝肯定会割城池求援宋国!”

    “……”

    宗室们一时间吵作一团,分辨不出结果。

    在后世人眼中获得最终胜果的金国自然有着不可忽视的光环,但现在,三者之间的关系里,金国还是个草台班子,满打满算也就是个强悍起义的节度使程度。阿骨打有雄心壮志,却还没雄心到干翻辽国后再把宋国给干翻。此次商讨只能暂时搁置。

    使臣们在金国上京住了个把月,嘴巴都快淡出鸟来,女真人始终不给个确切答复,众人都快等不及了,多次问询完颜希尹阿骨打的态度。

    完颜希尹看出来宋使们是嫌弃这里贫瘠,不愿意久留了,极力安抚,请使臣们再等等。

    再等等,他们已经派出使者前往辽国试探辽天祚帝的态度。

    在上京城的这段时间,赵芫跟着完颜希尹已经将这里的地形勘探清楚,回到驿站绘制出了从海上至上京的路线舆图,确认大差不差。日后若有反攻的机会,这就是一条绕背的好路线。

    嗯,回头海军也要发展发展。

    此次来金,使团是打着买马的名头,女真人的战马也的确非常优秀,赵芫看得眼睛都错不开,在使臣们埋怨女真人拖沓上京贫瘠时,她将躲在驿站假装透明人的高药师揪出来,问道:“官家派你来买女真的战马,你怎么一直没动静?”

    在战场上见识过女真人恐怖的高药师没宋臣们的膨胀的胆量,对这位年幼的武德帝姬唯唯诺诺地解释,“帝姬,官家的意思是假借买马的名义,并非让我等真的在金国购马回去。而且女真人野蛮做事不看后果,咱们还是呆在驿站里安全些。”

    “你怕什么,你是我大宋使臣,”赵芫坐在炕上,居高临下盯着深深垂下脑袋的高药师,见他一副胆子早就吓破的模样,怒道,“高药师!你在辽国边境尚敢走私战马,来了金国连正经的买卖也不敢做了?”

    此话一出,高药师猛地抬头,懵逼地望向武德帝姬,见武德帝姬对自己怒目而视,年幼却透着十分的威严,他膝盖一软,跪了,“小人走私战马也是为京中贵人服务啊!帝姬饶命!”

    “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拿出你的本事,从女真人手中购买上等马匹。”年幼的帝姬跳下火炕,走到跪地之人的面前,像拍小猫小狗一样,拍了拍高药师的面颊,露出一嘴白森森的乳牙,“你那日,见到我怎么杀女真人,应当知晓本帝姬比女真人更野蛮更可怕吧。”

    “在我这里,连分内之事都做不好的人,没有存在的价值。”

    稚嫩的童声冰冷无情,听在高药师耳朵力满满天真的邪恶残忍,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脸颊被拍打的位置更是刀割一般心理性疼痛,他抖着声音:“帝,帝姬放心,小人一定完成官家吩咐奋事情,一定为大宋买到最好的战马!”

    高药师终于屁滚尿流地滚出驿站,出门寻找买马机会去了,赵芫摇头,这人见了女真人跟见了鬼一样。后来在战场上被打垮的宋人,怕也就是高药师一样的态度,对女真人闻风丧胆。

    就在赵芫图谋女真人的战马乃至种马之时——距离上京百余里外,一队女真骑兵携带着辽国使者送给阿骨打的诏书,怒火冲天昼夜不停地赶回来。

    其中身负辽诏的领头人正是金国四太子完颜宗弼,即是金兀术。勃发的愤怒在他脸上膨胀着,年青的面容愈加邪肆桀骜,路上遇见的原辽国百姓都被他下令杀死。就这么一路染血连夜回到了上京。

    第25章 我这是自卫!(修)

    四太子带回了天祚帝的诏书!

    天祚帝册封完颜阿骨打为东怀国王!

    羞辱!这是赤裸裸的羞辱!留在上京的完颜氏们大骂辽帝。

    原来在和马政等宋使接触的同时,金国向辽送去国书,希望辽帝正式册封自立的完颜阿骨打为皇帝,让金国成为堂堂正正的和诸国平等的帝国,而不是草台班子反叛军政权。

    完颜家的算盘打得劈啪作响,如果辽帝同意了,那他们与宋国的联盟就可以缓一缓,好好谈谈联盟的条件。

    谁知道天祚帝给了册封,但在名称上做名堂,竟封了个区区东怀国!属国!金国上层暴跳如雷,他们占了一半辽国疆土是为了当其属国不成!

    金国需要的是一个正统之名!要辽国在法理上承认被占领的疆土属于金国疆域!

    第二日天刚亮,驿站就迎来了多日未现身的完颜希尹,非常热情亲切地邀请众人前往宴会。

    这个时节,举办什么宴会?

    众人将自己裹成球依然无法抵挡北方冷空气,被驿站外呼呼刮来的寒风冻成了狗。他们来时九月,现在已经到了十一月初,来的的时候气候温度还可以,谁知道转眼间就冰天雪地严寒刺骨,叫人恨不得躲在被窝里冬眠。

    上京的位置处于后世哈尔滨旁,这个时间走在路上都可以溜冰了。

    使臣们现在是里三层外三层,文士公服外套着厚厚的皮草,在寒风中极力维持着风度。他们现在算明白,为何女真人人人腰间悬挂酒壶,有事没事来一口。

    幸好完颜希尹准备了马车,可以稍稍遮蔽寒风。文臣们迫不及待地爬上马车,坐在里面捂手。

    完颜希尹乐看着宋使们哆哆嗦嗦行动不便的模样,乐呵呵的,之前被嫌弃的心理登时舒坦不少。

    目光转动间,便见到了那位年幼的武德帝姬,小小的人儿精致的行头一样不少。与大金这片被冰雪覆盖的粗糙土地格格不入。

    漂亮的小人儿乌发雪肤,发髻拢在缕金云月冠下,前后饰以北珠,外罩黑狐皮草,露出来的交领大袖看似不露华光,却更有种难以言喻低调奢华。而武德帝姬那张粉白的小脸裹在毛茸茸的领子里被珍珠翠钗点缀得愈发精贵可爱,完颜希尹心中不由纳罕,宋国皇帝有几十位帝姬,是否个个都如此…柔软精贵,讨人喜爱。

    大约都是如此吧,由此也可以想象得到宋国的赵官家究竟多快活,他的女人们有多美,生下的女儿才能如此漂亮。这就是强盛大国的皇帝和贵族所拥有的,令他们艳羡不已的。追随陛下的他,有生之年,也想看到金国的皇室……?嗯?武德帝姬看过来了!完颜希尹走上前,温柔问道:“帝姬为何不进马车呢?可有哪里不满意?尽管告诉我。”

    赵芫揣着手炉,这人盯着她看了半晌,一副梦幻的表情。刚刚出门她就发现,车马的朝向不对,不是前往皇宫的方向,她仰头露出天真无邪的疑问表情问:“宴会在哪里举办?参加的人多吗?好玩吗?”

    “宴会在陛下的猎场举办,规格空前,是陛下为了欢迎帝姬与诸位使者专门开办的冬猎宴。往日只办春猎,上京的贵人们都会到场参与,若使臣们有兴趣,也可以下场狩猎猛兽,只不过冬日里的猛兽格外凶悍,诸位只需坐在宴席上喝酒吃肉欣赏我大金勇士狩猎的英姿。”完颜希尹的神情中的骄傲自信毫不掩饰,马背上,就是他们女真人的天下!绝无敌手!

    至于宋国的使臣,看他们冻得瑟瑟发抖,就知道连马都骑不上了,这一刻,完颜希尹的自信心无比膨胀!

    谁知,面前这位天真无邪的大宋帝姬竟然露出了极为高兴的表情,拍手说道:“太好了,我在东京时就想参加这样的宴会。但东京拥挤,不许纵马,总是差了些味道,还是你们这里和我的意。”

    车里,马政嗖的探出脑袋,紧张地说:“帝姬,这里没有您的马驹!”

    完颜希尹有心看热闹,当即派人牵了匹小马过来,“武德帝姬想骑马,我们的马多得是!这匹母马是马王的后代,帝姬试试看?”

    这是一匹浑身漆黑的亚成年马驹,皮毛在肌肉拉扯间流光溢彩绚如锦缎,光看卖相任谁都知道此马不凡。

    马被奴隶牵来时甩动着吻部心情不太好的样子,好马都有脾气。车里的高药师脸都挤到了窗口,激动不已,宝马啊!他这些日子跑断了腿也没从女真人手里搞到半匹这等品相的!

    “这是送给我的?真漂亮!”赵芫立刻表示我喜欢我收下了!她将手炉扔给身后的内侍,让他自己回驿站呆着,她要骑着自己的心爱宝驹马去参加宴会咯!说完不等旁人反应,当即拉住了黑马驹的缰绳。

    完颜希尹嘀咕自己什么时候说要将尼出赫送给武德帝姬了,见到小孩的动作瞬间面色大变:“武德帝姬小心,尼出赫还没被驯服!”

    他以为宋国的小帝姬会要求奴隶来帮助她上马,想不到这孩子是拉着缰绳就往马背上跳。一个不及他腰高的矮子,想跳到尼出赫的背上!

    就当他大步冲上前慌忙伸手去按马之时,黑马却先一步低头跪伏在地,乖乖让矮墩墩的帝姬轻松爬到她的背上,完颜希尹伸出的手晾在半空。

    等赵芫坐好,一拉缰绳,黑马又乖巧地起身,冲着挡在面前的男人打了个响鼻,似乎嫌弃他挡住路了。

    马背上的孩子露出了堪称灿烂的无邪笑容可爱极了,小手拍在马脖子上,高兴地说这匹马她回家时一定要带上。

    “……它的兄弟姐妹,如今都是我国太子们的坐骑,常人很难驾驭它们。”半晌,完颜希尹略过马驹的归属权,尽量自然地称赞,“尼出赫喜欢您,帝姬的运气,令人赞叹。”

    除了一眼相中,他实在想不到尼出赫如此温顺的原因。

    其实使了大力气硬是将马拉坐下的赵芫理直气壮地戴上了‘运气好’的帽子,以及默认这匹马从现在开始就属于她的所有物了。

    车内的宋臣们捂住脸,帝姬骑马,而他们坐马车,这像什么话呢。还未上车的呼延庆当即也索要了一匹,缀在武德帝姬身侧做出护卫的姿态。

    完颜希尹心说,此人果然就是这群宋臣里武力值最高的勇士吧,旁人都畏惧寒冷,只有他行动如常。

    当然,五岁的孩子不算在内。

    前往猎场的一路上,赵芫心情很不错地向完颜希尹询问了不少女真人养马的经验,完颜希尹不作他想,完全没有防备,赵芫问什么他就答什么,还答应送一名养马奴给武德帝姬,帮武德帝姬日后在东京照料她的马驹。

    这就是孩子的优势,没有人会警惕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学生。不像高药师,多看几眼优良的种马都冒着掉脑袋的风险。

    猎场设在上京郊外,涞流河畔。来往的女真贵族络绎不绝,周围守着的皆是浑身肃杀之气的女真士兵。

    宋使的车队在希尹的引领下到来时,就见不远处一群女真装扮的壮汉骑在马上,人人手臂上都站着雪白的猎鹰,看过来的眼神带着遮掩不住的凶意。

    阿骨打和他的兄弟儿子们坐在露天的矮几后,招呼宋使们一同落座,“这些都是我完颜家的勇士,叫他们先为我们猎头猛兽来做下酒菜!”

    阿骨打话落,那群骑马的女真人当即举起弓箭大吼应声,展开臂膀,海东青冲入高空,他们骑马追在其后眨眼间就只剩下模糊的背影。

    这样的气势,令宋臣中一部分人不由皱眉。

    不过想到这些凶悍的蛮人只能在草原上称雄,众人又心安理得起来。

    赵芫骑马过来时,引起了不少人的侧目,暗中用女真话议论纷纷,想不到话本里上打老人下打小孩的武德帝姬只是个异常可爱的孩子,完全没有传言中的暴戾凶恶之像。

    原本在喝酒的完颜兀术听见了,眯着狭长的眼睛盯着赵芫看了一会儿,不屑冷笑,女真人的孩子,谁不会骑马,宋国的帝姬除了更漂亮没什么不同。

    众人喝了会儿酒,就已经有打猎的勇士拖着猎物回来,巨大的野猪还没死透,一路发出刺耳的嚎叫声。

    不用阿骨打吩咐,席间已经跳出个人影,拔出弯刀,走到挣扎的野猪面前,一刀划开了肚腹,徒手伸进去将容物全部扯出仍在一旁,就着惨叫声剥皮。

    此等行径,极其残忍,看得在座的宋臣眼皮直跳,只觉得反胃。

    完颜兀术故意的!他存心给宋国使臣一个下马威。

    “这位是四太子兀术,刚刚回到上京。四太子亲自为大家烤肉,以示对宋国使臣的欢迎。”完颜希尹说道。

    有这么个欢迎法?众人脸色极其难看。

    “呆会儿,还有骑射可看,诸位也可以参与进来。”

    闻言众人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那便却之不恭了!我许久未松快筋骨,正好下场动一动。”呼延庆立刻道。这要是不接,就显得他们宋人怯懦,他必须接住。

    赵芫的小脑袋也点啊点,拍手:“甚好,甚好!看起来你们的骑射功夫比我们大宋士兵也差不到哪里去啊。”

    “……正是,差距不大。”呼延庆严肃地捧场。

    是吗?其他宋臣都有些迷糊,嗯,是吧,我大宋的骑兵肯定天下第一。

    阿骨打与其他完颜们闻言眼睛眯了起来,他们没见过宋国骑兵,比自家部落勇士还强一点?那得多强?

    “我大宋的禁军一百二十万,其中有五十万骑兵,人人标配软硬盔甲、枪矛刀弓,一直按照太宗皇帝时编纂的《武经总要》训练军队。”此时那位年幼的武德帝姬又继续说,“随便拉出个来都是好汉!”

    “……”完颜们思忖一百二十万是多少。

    女真人起兵至今,加上辽国叛降的军队也才十万人,其中女真勇士不满五万。而宋国的军队有一百二十万人!!一时间金国的贵族们背上汗毛都竖起来了。

    一百二十万人,就算只吐口水,也能淹死金国了。

    赵芫当然是在吹牛逼,这些都是宋国曾经明面上的数据,实际军队内部已经腐败不堪,人数也打对折缩水。但在女真这种人面前绝不可露怯,也绝不能被他们窥探到现今大宋的真实军备状态,吹个能查到数据的牛逼镇住对方最好。

    而听了这话的宋臣们的瞬间腰杆子坐直了,下巴昂起来了,对,我们就是这么强大!

    宋臣们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不是装出来的,完颜们心情沉重,宋国果然强大!幸好他们即将和对方成为盟友,而不是敌人。

    阿骨打则思索着原来计划提出的将燕云十六州一半的城池分给宋国的条件,是否应该改一改。

    此时,完颜兀术提着刀回来,听闻赵芫的一番话,目光从一众昂首挺胸文质彬彬的宋使身上划过,向阿骨打跪地大声道,“宋军如此强大,想必他们的将领一定更强,令人忍不住心生向往,请父亲允许我挑战宋使!”

    刚刚活剥猎物浸染血液的弯刀被他轻易插在入冰冻的地面,可见用力之大,那双狭长邪肆的眼睛在众宋臣间转动,似乎在挑选人选。

    原本正犹疑的阿骨打抚掌大笑,同意了挑战,随后才笑呵呵地询问宋使谁来应对他十四岁儿子的挑战,根本没给马政等人拒绝的机会。就让他瞧一瞧杀死谋克握堀的将领,究竟有多强,这将决定他最终提出的谈判条件。

    在这里,一切以实力为尊。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了平海军节度使呼延庆的身上,这里只有他是正经的将门出身,是平日里他们瞧不上的丘八。

    呼延庆二话不说站起身,缓缓解下身上的皮草袄衣,露出健壮的体态,他的目光沉稳,神态自若,高手的气息自然而然地散发出去。完颜兀术露出谨慎的表情,认为此人定然不凡。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位矮墩墩的武德帝姬也站起来了,她似乎对即将开始的游戏非常好奇,高兴地问:“你想比什么?比力气?比才学?”

    兀术打量着呼延庆刚猛的外表,说道:“就比骑射功夫。”

    “好!”

    “好!”

    这竟是双重奏,呼延庆震惊地扭头,就见和他双重奏的武德帝姬已经踩着案几蹦出去,站在场中自信满满地朝外边伸出手:“拿弓箭来!”

    武德帝姬!啊!你在做什么啊!宋使们大惊失色,马政立刻向阿骨打说道,“武德帝姬身份贵重又年幼无知,万万不可当真!应战者实为我方呼将军!”

    “骑射而已,使臣不要担忧。”阿骨打摆摆手,一排兴意盎然,“就让两个孩子先玩一回吧。呼将军呆会儿再下场不迟。”

    “……”马政无言。行吧,十四岁赢他们五岁的低级,也没什么可得意的,己方不丢份儿。

    阿骨打的话一出,周边的女真士兵立刻解下弓箭,送到场中。

    游牧民族的弓箭与大宋军队所用的不一样,多用动物的零部件制作而成。赵芫提在手里拉了拉,属于实用型的,比不上中原王朝的标准化的制弓。

    而围坐的完颜氏们一看武德帝姬握弓的熟稔姿态,就知道这女娃会射箭,再看她拉马上马的动作,渐渐收起了玩笑的心态,认真观看起来。

    完颜兀术冷眼盯着宋国的小矮子帝姬轻松上马,“看见远处天上盘旋的雄鹰没,射中者赢。”

    那是追着血腥味飞来的鹰隼,距离众人还有数里之遥。兀术完全没有礼让小孩的观念,抢先纵马飞奔向鹰的方位。

    这是赵芫第一次见到女真人骑着顶级战马的启动速度,几乎眨眼之间就已经到了百米开外,若在沙场上,这样的冲锋可堪摧枯拉朽!

    不过,射鹰这种事,用不着抢跑。她不慌不忙拍马跟上去,小马驹欢快地妥协新主人飞奔起来。

    前方的完颜兀术似乎觉得距离已经进入射程,停下马匹挽弓瞄准。此时赵芫的马还在奔跑,天上的雄鹰以曲线盘旋着,忽远忽近,她仰头眯眼看了几秒,就着马匹有规律的颠簸,挽弓搭箭。有时候,力度也决定了射程。

    当雄鹰飞至完颜兀术的正前方时,他的目光中只剩这只盘旋的猎物,手中箭矢激射而出。

    箭矢入点化作残影直指雄鹰,能中!完颜兀术露出傲然之色。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他的视野里多出了一道残影,以更快的速度掠过了他的箭矢,雄鹰发出尖锐的哀唳声,猛然坠落。

    他的箭矢射中了空气,完颜兀术的笑意僵在脸上。

    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稚嫩的孩童声音由远及近,“哎?射中啦,我只是随便拉拉弓而已。”

    完颜兀术猛地转身,死死盯着这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宋国矮子,不可能!不可能是这个小孩射落的雄鹰!

    是谁,周围还有谁?是其他女真的勇士吗!完颜兀术愤怒地纵马转了一圈,周围没有任何其他人的踪影。“你!武德帝姬!”兀术的脸涨得通红,似乎已经能想到远处的父亲兄弟震惊失望的神态,他伸手来抓赵芫的箭筒,“我要检查你的弓箭!”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是不是想打我?!”对比十四岁少年身形较小许多的小孩‘惊慌失措’地骑马躲避,而完颜兀术更加认定有诈,纵马追击,终于完颜兀术抓住了赵芫的肩膀,“还想跑!”

    一只软乎乎的小手忽然搭在了他伸过去的肩臂上,那宋国的矮子帝姬扭头朝他露出了幼齿的笑容,“我这是在自卫!”

    兀术愣了下,她笑什么。他也听不懂赵芫的话。

    下一秒,突兀的失重感传来,健壮的少年如同无力的猎物一般直接被甩飞了出去,中间还在半空旋转了一圈,连翻几个跟头晕头转向。

    身下的马驹发出些许不满的嘶鸣声,赵芫哈哈大笑,拍拍宝贝马,让它和另一匹马自己玩去。她则翻身跳下,朝着完颜兀术摔下的地方冲去。

    懵逼的凶戾少年刚翻身而起,背上突然多了只脚的重量,随即一股巨力瞬间袭来,他瞳孔巨震,整个人霎时被压回草丛当中。

    揪辫子!挖眼睛!捅耳朵!什么阴险就来什么,草丛中顿时皮草绒毛珍珠宝石乱飞,小孩子顽劣又天真可爱的笑声荡漾在其中。

    完颜兀术每每要翻身爬起就会被一股巨力按进地里,几次拔腰刀,都被踩了回去,气的用女真话哇哇大叫。

    “还不投降?果然有毅力,我欣赏你!”赵芫干脆帮他扯下弯刀,这是一把冰冷锋利见血封喉的杀人刀。

    宴会这头,见到雄鹰坠落,众人纷纷起身,金国贵族们哈哈大笑力邀使臣前往观鹰。

    第26章 速回登州

    冰天雪地中,一队车马快速在平原上穿行。

    车帘外,仆不罕那张熟悉的大脸时隐时现,发现车窗中人窥伺时,他裂开一嘴牙朝车中人露出似阴似狠的笑容,惊得掀开车帘的人连忙放下帘子,忧心忡忡地对车内其他人说:“女真人不会在半路上将我等谋杀掉吧?”

    “应当不会,他们也派了使者来啊。”

    唉,车中众人叹气,就说不应该让武德帝姬一起出使女真,熊孩子到哪里都是熊孩子。东京城的贵人她都敢闹,何况在蛮人的地盘上呢。

    最前方的马车中,与赵芫同一车厢的马政和呼延庆看不出异样的神色,只时不时就拿眼角余光去瞧劳神在在满面轻松之色的年幼帝姬。见武德帝姬还能悠哉悠哉喝茶,马政的嘴角抽搐,怎么能如此心大?您可是差点让使团全军覆没。

    那日冬猎宴,女真人的皇帝邀请他们一起去观赏猎鹰的成果,当时众人见到坠鹰,都认为是金国四太子的功劳,谁知道马政呼延庆几人跟随兴奋的完颜家众人们到了坠鹰之处,没见到本该意气风发的四太子,只有个小不点一人骑着黑色马驹手里还牵着一匹骏马,鹰隼就挂在小马驹的身上。

    当时完颜家人就懵了,他们四太子人呢?

    二太子宗望立即冲入草原中寻找弟弟去了。

    所有人都认得出喜气洋洋的武德帝姬手里牵的那匹马正是出发时完颜兀术的坐骑,马政腿瞬间就软了,金国的四太子不会死了吧!那他们这些人能活着走出金国?

    阿骨打的神情很平静,甚至微笑着问武德帝姬鹰是她的战利品吗。

    年幼的帝姬高兴得小脸红扑扑的,笑嘻嘻回答:“是啊。不单雄鹰是我的,现在这匹大马也是我的了。”

    完颜们当时脸色就阴沉下去,马是女真人最重要的伙伴,战场上马没了人也活不长。四太子的马到了武德帝姬手里,那四太子人呢?

    这么个五岁的女娃娃,她有什么办法将兀术的马牵走?难道因为兀术遭遇到了猛兽遇难了?

    当时的气氛,马政回忆着,那是一片肃杀啊!要不是二太子完颜宗望回来在阿骨打耳边言语一番,大概率四太子兀术无碍的,若非如此,马政觉得自己这波人当场就得被女真人五马分尸祭天去。

    车厢晃动着,马政默默抱紧怀里的汤炉,小声问道:“武德帝姬,那金国四太子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二太子宗望回来后,阿骨打就邀请众人回到席上继续吃喝酒肉,甚至在酒席间便提出联盟之事,谈妥。

    赵芫掀起眼帘瞥向做贼一样紧张兮兮的马政,哼了声,“就那么回事呗,我射下了鹰,赢了他。”

    不是,我是问那四太子人怎么样了,马政想继续追根究底,但见武德帝姬小脸露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鄙视表情,不由老脸发红,闭上了嘴巴。

    啊,还是很好奇!

    他用眼睛去瞅对面的呼延庆,呼延庆大马金刀坐着面无表情,无视了他的暗示,似乎对所发生之事一点也没有好奇之心。

    呵,丘八少智。马政鄙视之。

    赵芫闭上眼继续休息,心里默默计算此次出行的收获。首先,第一次离京,这是收获。其次,见到了女真人当下的状态,朝堂和谐统一,完颜阿骨打是个强而有智慧的统治者,想要从内部入手,必须等到阿骨打身死之后。女真的军队由各部落组成,眼中只有利益和对上级的服从,装备不齐全,但应当正在越来越齐全(吸收辽国的军队军备)。

    现今乃至往后多年,女真人都在以战养战,用掠夺来的资源奖励军队,促使士兵保持贪婪和杀性。导致女真人全民好战、兴战的局面。

    日后要应对这样的一只军队,必须截断其利益输送,让女真士兵对打仗是否能继续获得利益产生疑问。时间长了,便能动摇他们的军心,士兵的勇武也会大打折扣。

    靖康时能做到这一点的,做的最好的正是宗泽,他所在之地严防死守绝不冒进,金兵无法破城,无法劫掠,只能消耗他们自己,自然就会退兵。当然,这个前提是,其他将领也能做到宗泽的程度。可惜大多时候,金兵总能劫掠其他城池,卷土重来。

    而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打垮金军,打怕金军,追着金军*殴打,打到他们老家!这一点,岳飞能做到。

    未来的我能做到吗。

    思绪从这里断开,赵芫睁开眼睛,马车停在路边修整,金国随行的使者李善庆骑马溜达过来,笑呵呵地向众人搭话。

    这李善庆打仗没本事,做官没智慧,只有人缘和嘴皮子利索,于是获得了出使宋朝的机会。他主要任务是将金国的国书送到,再从宋国带回正式的国书。

    原本,阿骨打和完颜们商议的结果,是宋国不予国书,那他们便也不予。在原本的历史走向中,正是因为缺少国书作证,灭辽之后,宋朝连索要燕云之地都拿不出正当的立场。当然,关键原因是大宋太弱。

    转折点就在冬猎宴上。

    当时,完颜宗望着急地寻找弟弟,终于在一片芦苇荡中发现了他。不知武德帝姬究竟对他做了什么,兀术始终一言不发,也不许检查他的身体。但单从外表判断,宗望猜测兀术或许吃了大亏……两支辫子现在只剩一支!秃了半边!!!这是何等耻辱的事情!

    完颜宗望将此事告知了父亲阿骨打,完颜兀术则没再回到宴会。

    宴席上,阿骨打再次试探宋使,发现宋使中的呼延庆果真勇武不凡。五岁的帝姬射鹰赢了他的儿子,而使臣的武力也非比寻常,由此可以推断,宋国果然非常强盛!富饶!人才众多!联宋之事非常重要!

    于是原本的口头联盟,成了正式的国书联盟。燕云十六州正式以文书形式在联宋当中归属给了宋国。为未来宋国取回燕地大大增加了筹码。

    金国上京。

    见过宋使之后的完颜希尹愈加奋发图强,更加努力学习汉字编撰女真大字。

    手底下的心腹来报,从辽地又俘虏了一批学富五车的文人回来,问希尹大人要不要去挑选人手。

    被俘虏到上京的辽国文人们并没有受到苛待,他们被安置在上京城新修建的宅院中,希尹来时,便见堆雪的庭院里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正仰目望天,似在欣赏此处,任由飞雪簌簌落在其肩头浑然不觉。

    或许因为年轻人的外表实在优秀,只站在那里不动便是君子端方,简单来说是光看着就有文化。希尹挥退领路的小吏,好奇地上前询问这人的姓名来历,又问他为什么不到屋内避寒取暖。

    面对金国高官,年轻人的姿态依旧从容,他说:“如果呆在屋内,怎能令大人第一个见到的是我呢。”

    原来这气质不凡的年轻人是在自荐!完颜希尹明白过来,十分诧异。过去从辽地得来的文人大多倨傲,不屑为女真人所用,很多时候需要他们许以重利、恩威并施才会放下架子为大金效力。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主动自荐的,并且还是品貌如此优异的文人。

    “你在辽国时当过什么官?”希尹问。

    “未曾为官。”年轻人微笑对答,当希尹明显露出不信任的神情时,年轻人继续说道,“我姓康,名文菽,祖上可追溯至周朝康叔。至我这一支,辽帝昏庸,已经无人愿意出仕。比之辽帝,金国主有明主之相,文菽有心效力,特来自荐。”

    周朝,希尹思来想去,差点晕乎,商周流传至今的家族!这样的人竟因为辽帝的昏庸无道,愿意弃暗投明!

    等等,就他一个,也没说有什么亲戚在辽国当官,恐怕家族早已没落了吧!完颜希尹清醒过来。不过心情依旧很不错,康文菽一看就是有才华的人,用金钱名利可以得到他的效忠,不亏。

    希尹说,“既然如此,你就先到我身边,助我编撰新字吧。”

    名为康文菽的年轻人正式成为金国朝廷外编人员,周旋于茹毛饮血暴戾凶恶的女真贵族之间。

    闲暇时,他不禁叹息,郭孝友啊郭孝友,为了你,我也算是赴汤蹈火了。

    你请我来助武德帝姬一臂之力,我看她的一臂已经够有力了。瞧瞧人金国四太子的脑袋!

    康文菽的确是康文菽,也的确不愿为昏君出仕,只不过此康氏乃大宋遂川的康氏,康文菽乃大宋国子监司业郭孝友的同窗好友。

    为了赵芫的安危,他来不及在辽国多做布置,迅速“被掳”到了金国上京。

    只是没想到,到上京时,顽劣的小帝姬已经干完一票走人了。

    如今之势,康文菽也只好按照原来的计划,在金国继续卧底。

    宣和元年十一月底,出使金国的宋海船重新回到登州。

    同时一道不相干的御旨也到达了登州。

    登州知事宗泽不敬神宵帝君,发配编管,除俸半年。

    山东张寿县发生起义叛乱,叛军辗转于黄河南北,当地州府紧急募军,麟州知事杨震之子杨沂中应募从军。

    刚刚登岸的宋臣与金使一行人见过新任知州,来不及近乡情怯就得修整一下赶紧继续启程。听闻回东京的道路被盗匪所拦,众人不禁争论起来是否原路返京。

    赵芫本在旁听他们议论,才知盗匪作乱的源头竟是张寿县梁山泊。

    此梁山泊是彼梁山泊?

    已除去知州公服的宗泽坐在人群末位漠然听着周围争吵声,对角坐着的同样被人忽视的小朋友忽然站起来。

    “都闭嘴!”

    第27章 梁山刁民~短小君

    “都闭嘴!”

    耳红脖子粗的众人们声音一卡,扭头望向一直被遗忘的武德帝姬小朋友,“帝姬,您刚刚说什么?”

    “请诸位闭嘴。”赵芫温柔地重复了一遍。

    “……”这是何等的粗俗何等的无礼,竟直接叫让他们闭嘴!连官家都没如此对待过他们!

    众人非常愤怒,但他们也知道对武德帝姬讲道理是毫无作用的,干脆质问道:“帝姬为何在我们大臣商讨政事时打断?若没有重要的问题,我们只能请帝姬回避,以免扰乱政事。”

    赵芫:“我的意思是说,你们不必讨论了,返京路线不会更改。就按照来时的路线原路返回。”

    “凭什么?”官员中厌恶武德帝姬的人实在忍不住,“武德帝姬你身为皇女,无权干预我等的决策!”在金国时屁都不敢放,回宋后立刻就想起来了纲常阴阳。

    “凭我是天武大将军。”赵芫抱着胳膊,同样厌恶地盯着这群文臣,她转向了平海军节度使,“呼节度使,你也害怕山东的盗匪吗?”

    众文臣的眼神顿时刀一样射向呼延庆,呼延庆顿了会儿,起身向赵芫的方向拱手:“一切听帝姬吩咐。”

    “呼延庆!你这个…!”蠢货!

    “阿谀奉承之辈!”竟然听从一个帝姬的命令。

    有人冷冷地威胁:“一旦耽误了国书送达时间,官家怪罪下来,武德帝姬和呼节度使要承担全部责任。”

    赵芫懒得继续看这些人畏惧的丑态,转身离去。反正她想走哪条路,没有人拦得住。

    梁山泊,她非去一趟不可。

    如果此梁山泊就是彼梁山泊,那山上得多少个勇武可匹敌女真人的好汉?与其留着他们干没前途的造反事业,被一个一个消耗死在自己人的战场上,不如哄骗来抗金大业里发光发热。

    想到就做,赵芫立刻找来纸笔写信快马寄回东京。一封给便宜爹宋徽宗,一封给小郭老师。

    给便宜爹的,就插科打诨,写的乱七八糟,她要为大宋做贡献云云。为在梁山泊停留之事打预防针。

    给小郭老师的,则请他想办法在朝中提起招安之事。

    现在起义初期,朝堂上对梁山泊起义军的破坏力和影响力接受到讯息有所延后,一开始的提出的政策是全面镇压。后来才动了招安的心思。

    为了留住可用的军事人才,她必须冒险尝试运作一番。

    前脚信件从驿站走加急奔往东京,后脚赵芫就收拾行李,叫上呼延庆和愿意同行的官员上路了。

    呼延庆带了三十人护卫,赵芫身边只有个內侍。其他官员没有一人前来,似乎想看武德帝姬一个人回东京时会如何承担官家的怒火。

    不过,也并非一人都没到,赵芫好奇看着车里这位…前登州知州。

    不熟,不认识,是个看起来话很少的…叔叔?爷爷?年龄不详。观察完毕,赵芫总结。

    既然是不认识的,年龄又这么大了,赵芫便不再探究此人的身份。古人寿命短,说不定等不到金人南下,年龄大的已经先寿终正寝了。

    呼延庆倒是和人很熟悉,忧心道:“登州与东京距离千里,宗知州何事至于惹怒官家?”如今要被编管,登州事务也被他人接手。

    他与宗泽共事数年,很清楚这是位清正廉洁而且有大智慧的人,按理说不会惹恼中枢才是。

    闭目养神许久的宗泽抬眼看了呼延庆和露出小大人似的严肃表情的小帝姬,道:“正如御旨所说,老夫不敬神宵帝君。”

    “官家大肆追捧道教,到处搜刮民脂民膏在各处修建道观,神宵宫更加耗费民力财力。老夫看不惯。”

    呼延庆噎了下,所以您到底做什么了?

    什么也没做,这位老先生虽然看不惯朝廷的行。为,但也没傻到直接怼上去。只不过,在朝廷要求增加赋税时,将本地民情据实上报,告诉赵官家这里交不起重税而已。

    朝中把持公务的都是赵佶精挑细选的大奸臣,看到登州如此不配合,自然为他捏造了个不敬仙神的罪名,直接给换掉了。

    宗泽不愿细说,呼延庆唯有叹息,失去了宗知州,登州未来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由于轻装简行,他们一行很快就进入了山东地界。

    这一路上,不曾遇到什么事,很快就要路过张寿县,待侍卫说到了这里,赵芫便要求车队在县里休息一日。

    呼延庆没什么反应,宗泽看了她一眼,神色并不赞同。

    宗泽对这位武德帝姬印象其实也不太好,毕竟是他也是个合格的文臣,并不想看到个离经叛道与众不同的帝姬。但武德帝姬叛逆是一回事,有胆量随使臣出行金国,这一点却是许多人不能及的。此时,他对赵芫的心理,比较复杂,讨厌里面夹杂着欣赏。

    这导致他到现在还没正式和赵芫说上几句话,更别提双方有什么稍稍了解。

    张寿县的县令听闻武德帝姬路过此地,连忙遣人出来迎接。

    但在进入县城时,车里的赵芫听到了外面传来阵阵哭声,掀开车帘望去,一群衣衫褴褛的老弱妇孺正跪在路旁向县城的衙役哭求什么。

    “你去问问那些百姓发生了什么事,”赵芫对自己的內侍说道。

    內侍跟随武德帝姬这些日子,知道她说一不二,什么也没问,下车过去拦住推搡的衙役开始问话。

    没一会儿,人回来了,对赵芫说:“帝姬,那些都是懒汉,交不起赋税,想来求一求知县好赖账。”

    內侍说话时,脸上尽显嫌恶,对这些刁民一点同情都没有。

    赵芫却不信了,联想到这里是梁山泊叛乱之地,外面那群人恐怕单纯就是活不下去的良民。

    推开挡路的內侍,赵芫亲自下车,向混乱的人群走去。呼延庆叫她动时,已经大步跟上来,马车旁护卫的平海军士兵也动作一致地转身跟随过来护卫。

    这个架势,看着就唬人。原本对农夫们推推搡搡的张寿县衙役连忙弯腰行礼,“诸位是哪里来的官人?”

    张寿县知县派来迎接的人直接踹了衙役一脚提醒:“这是武德帝姬与平海军节度使!”

    “这些百姓因何故在此哭诉?”赵芫直接开门见山问道。

    衙役说的话和內侍一样,都说他们是群不交税的懒汉。

    而跪在地上眼睁睁看衙役颠倒黑白的农民们哭的不能自己,“不是这样的,俺们不是不想缴税,是真缴不起了!”

    “怎么交不起,你们有地种,有渔打,还有藕卖,富裕得很!不缴税是因为你们自私懒惰!”衙役大声骂道。

    农民不知该如何反驳,只知道哭着说“真交不起,交不起。”

    “你闭嘴!”赵芫瞪了眼大骂的衙役,走到为首哭诉的人年前,郑重地说,“别哭,好好说,你有什么苦衷都可以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主。”

    这个时代,指望农民讲道理能讲得过当官的,那是天方夜谭。他们从出生开始,大部分连书都没见过长什么样,朝廷颁布发令,说不定都不清楚具体条例的一二三四,只知道朝廷要收税,而自己交不起了。

    听到面前这个这个身份不凡的女娃娃可以为他做主,农夫连忙下拜,被赵芫托住了,才泪眼汪汪地说,“这几年采藕采蒲,谁家捕鱼,谁家有船,都要加税,俺们捕鱼本就只为了填饱肚子,哪里还有多余的钱上交。大人们来索要,我们交不起,便把家中的钱粮全收走,现在家中老母儿子已经饿了两天,实在是没办法了。”说着他们又抱头痛哭起来。

    赵芫直接问那衙役,“谁准你们增加赋税的?谁准你们将百姓家中钱粮全数夺走的?”

    说话的虽是个孩子,但却是当今官家的女儿,衙役声音立刻小了几度,“帝姬不知,这是早就颁布的税令,前几年都交的了,今年哪能交不了呢。您别被这些刁民蒙蔽,他们最会做戏博人同情。”

    对具体的税令不了解的赵芫皱起眉头,先将这点放在一边,只说,“你们是否将他们家中存粮都拿走了?”

    这回,衙役没再辩解。

    那就是全拿走了。

    赵芫下马车时,顺手带了自己的马鞭,此时怒从心起一鞭子抽在衙役胸口,那人大叫一声跪倒在地捂着胸口哀嚎起来。

    “将他押起来,随我进县。”赵芫小脸冷如寒霜,“另外这些农民也接进来,给他们饭吃。”

    负责来迎接的衙役直接看傻了,怎么回事,还没进县城,武德帝姬就将他们的人给抓了?

    县令原本坐在家中,享受心爱小妾的按摩,突然手底下的小吏跑进来打搅他享受人生。

    张寿县县令怒斥他:“不是跟你说过,没事别来打扰本老爷!你当老爷的话是耳旁风?!”

    “不是啊老爷,出事了!”小吏连忙解释,“您让人去迎接帝姬的车队,在门口被一群刁民拦住,现在帝姬的侍卫把府衙的衙役逮捕了,说完给那群刁民讨回公道!”

    “什么?”县令从小妾怀里坐起来,满脸茫然,“讨回什么公道?跟谁讨?”

    还能是谁。他起身,慢慢套上公服和硬翅幞头,吩咐小吏去请县丞和县尉过来。

    一个年幼的帝姬,想为了群刁民来为难他?

    县令并没有闻风丧胆,他一点也不害怕,赋税之事怪不得他,大家都这么收。更何况,帝姬又不是专办的官员,无权无责,奈何不了这里的任何人。

    第28章 泄愤又如何?

    张寿县的知县为什么如此有恃无恐?因为他是文官有免死金牌,因为他做的事就是整个大宋体系做的事。如何向百姓征税,全大宋境内的官员都心照不宣。

    都说这个朝代的百姓是历史上最富有最幸福的百姓,却很少人提及大宋对百姓的赋税也是最高的,至于为啥没像其他王朝一样从内部被起义瓦解,很大程度还是靠赵家老祖宗颁布的法令。

    要不怎么说是将门出身呢,老赵深谙如何瓦解起义的力量,大宋境内的流民、难民、街溜子都依照法令被收归厢军中,保准大街上没有搞事的百姓。就算有,比如梁山,比如方腊,产生的量级也不会使各地响应,威胁到政权稳固。

    赵芫带人进了县衙大堂,直接大马金刀坐在了主位,看得跟进来的宗泽眼皮直跳。离经叛道,不外如是。

    看了这位前登州知州一眼,对方显然对她的举动持反对意见,赵芫也没想着让这位来帮忙了。她让被侍卫领进来的农民们,一个一个来,慢慢从头说他们破产的过程。

    随着老农的哭诉,赵芫的神色越变越茫然,身侧呼延庆与宗泽则面色越来越难看。

    “古来刻剥之法,本朝皆备。”这是朱熹的讽刺。历朝历代如何盘剥农民百姓的各种方法,都被大宋官员很好地学习实践起来了。

    除却本就很重的正税,各种巧立名目、数量繁杂的苛捐杂税多得令人眼花缭乱。比如在向这些农户征税时,过程中就产生了数种额外杂税:加耗、支移、脚钱、折变、头子钱等等。

    在缴纳田税时,官府会以‘粮食会有被老鼠、鸟雀吃掉OR人为损失部分’为理由,额外加收一部分粮食,成了加耗。而运输粮食的过程,官府为了不花钱,给了农民两个选择,自己负责把粮食运到朝堂指定的地方,为支移,或者农民向官府缴纳额外的运输费用,为脚钱。而为了捞钱,大部分地区官员只给了‘脚钱’一个选择。在后世现代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以上这些本该有官府自己承担的责任,全部由百姓承担了。

    更还有折变,本意是灵活交税,没有钱可以改交粮食或布帛等物品,但在大宋官员的实操中,则变成了官方灵活收税,什么贵重就收什么。老百姓年年被这么收税,能留下什么钱财粮食呢。

    而宋朝年间,民间杀婴现象非常普遍,由头便是头子钱,另一个名字是大家熟悉的人头税。这里的人头税,不是说多生一个多缴一个便完事了。而是在所有苛捐杂税上,每每缴纳一个税种,就在此税里加收每户人家的人头税。比如农户A家有五口人,他家缴纳田税时,就需要额外增加五份头子钱,缴纳牛畜契息钱时也要额外多缴纳五份头子钱,几十种杂税一一如此。

    可以说大宋的百姓,只要活着,会呼吸,就得交钱。官员极尽所能想出无数名头盘剥百姓,但只要你是个读书人,你家有人当官了,就能摆脱这样的命运。大宋的文官比皇帝富有,太正常了。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两句诗皆来自宋朝诗人汪洙的《神童诗》,前一句明晃晃地在讲这个世道的唯一求生之路,后一句明晃晃在讲这个世道残酷的现实真相。

    农户们哭泣诉说,数十种苛捐杂税却也无法尽数表达清楚,很多时候他们都是晕晕乎乎,小吏说该缴多少就缴多少。赵芫听得也晕晕乎乎,满脸茫然。

    她在茫然,大宋竟然能存在数百年啊…这是多么怪异的事情。

    此次梁山泊农民起义,便是因为朝堂在政和元年1111年设立的“西城括田所”,又一个巧立名目,在这个名目下头,又可以无限制地针对各个农民家中具体情况分别加收数种乃至十多种税赋,比如你家打渔?那就多收船税、江河湖水税。你家去采集蒲草编篮子编家具?那就多收蒲草税。

    总结下来,无物不可收税,要不是这时候文官们还不知道氧气和二氧化碳的存在,怕连氧气税和二氧化碳税也要加收。赵芫大致了解了一部分,已经目光发直,她本想着,只要加把劲儿,阻止金人南下烧杀抢掠,就足够了,百姓能安居乐业了。

    可现在,现实却给了她一个大逼兜。金人的烧杀抢掠,与官员们的盘剥,一个是快刀,一个是慢刀。

    该怎么做?能做什么?赵芫小脸阴沉沉的,手里不知何时将知县案桌上的一根令牌捏断成了两截。

    所有贪官污吏都该死,可若是所有官员都是贪官污吏呢。可以杀遍天下读书人吗?那谁来管理地方,管理朝政?到时候依旧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更别说整个文人的体系都紧密联系同仇敌忾,还没等杀光,文人们就已经能编造出各种名目怂恿民众来‘清君侧’。

    再加上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胁,大宋一旦内乱,北面必定南侵。

    呼延庆惊悚地发现从武德帝姬身上源源不断散发出冲天的杀意,没错,堂下这群农民的哭诉令人动容,可,可瞧帝姬这模样,盛怒之下难道想杀人吗?杀…谁?

    很快他就知道,赵芫想杀谁了。

    张寿县的知县、县丞等一众六人逐一走入公堂,他们首先向上首的赵芫作揖行礼,随后看向被捆绑的小吏,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知县吴某人用无比疑惑的语气问道:“不知小吏犯了什么罪,被武德帝姬捆缚至此?”

    “罪在胡乱收税,盘剥百姓,致使民不聊生。”赵芫幽幽地说。

    吴某人于是表情更加疑惑,问身边的同僚,“这小吏如何胡乱收税?难道他竟背着我们偷偷勒索百姓?那真是该死啊!”

    原本哭泣的农夫立刻向知县等人诉苦,将他们受到的承担不起的重税倾诉出来。

    知县等人等他们倾诉完了,果然面色惊诧,演的一脸好戏,转身无比惊讶地对赵芫说:“武德帝姬容禀,臣等听完百姓诉求,却依旧不知小吏错在何处啊。”

    闻言,诉苦的农夫呆呆地望着知县等人,不懂他为何这样说。他们明明已经活不下去了啊。

    “小吏所征收税赋,皆有朝廷税法背书,无一违法乱纪之处,武德帝姬若不信可问问您身边的那位相公。”知县胸有成竹。

    宗泽面色难看,却依旧向武德帝姬点头示意知县所言不错。他在登州时,尽可能减少附加的苛捐杂税,导致缴纳给中枢的税赋比其他地方低很多,朝廷因此对他早有不满。

    赵芫知道知县等人不怕她问罪,但要她就这么放任对方,怎么可能。单为了被逼反的梁山泊百姓,也不能让这几个人活着继续盘剥下去。

    赵芫:“那便将小吏松绑吧。”

    知县等人露出得意的微笑。

    “将知县等人押下!”

    还不等他们笑完,赵芫立刻又下令,众人闻声色变,知县吴某人失态质问:“武德帝姬以何等罪名逮捕我等!我等尽忠职守,效忠朝廷,难道还做错了不成!”

    “你是帝姬,不是巡抚大臣,你无权羁押我们!”

    然而这群侍卫是跟着赵芫走过金国回来的,赵芫如何命令,他们就如何行事,三下五除二就将知县六人捆绑起来扔在地上。

    赵芫从椅子里跳下,手里捏着实心玉石镇纸,走到怒骂她的知县面前,将他的手踩在地上,稚嫩可爱的脸颊上露出无害的笑容,“我非巡抚大臣,但我是武德帝姬,享受百姓的供奉。”说着举起镇纸对准知县保养得白皙好看的手。

    所有人都猜到了她要做什么,宗泽大惊失色,立刻上前阻拦。

    然而赵芫的动作太快,小手捧着镇纸向下砸出了一道残影,随之而来的是知县吴某人杀猪一样的惨嚎声。

    其他被捆缚的县城官员瑟瑟发抖,语无伦次地大喊大叫起来:“武德帝姬你疯了,你不能如此对待我们,官家会严惩你!官家会为我们报仇的!”

    回应他们的是砸在知县另一只手上的镇纸。

    “啊——我的手!我的手!”知县痛的满地打滚,手心手背血肉模糊。

    赵芫微笑:“可惜了,以后写不了字,大约只能告老还乡了吧。”

    恶毒!太恶毒了!其他官员叫骂的声音更大了,同时呼喊救命,希望门外的衙役能进来将他们救出魔窟。但他们来时胸有成竹,根本没召集衙役手下,门外早就被赵芫带来的侍卫看守起来。

    堂中哭诉的农民们已经看傻了,呆呆地缩在角落里看着这些对他们来说无比惊悚的画面。

    “武德帝姬,不可如此!”宗泽拦在赵芫面前,“即使要治罪,也不能动用私刑啊。”

    “是啊,是啊,我等无罪啊!”被困的人哭嚎。

    “你最好给我闭紧嘴巴,”赵芫此时烦透了这群地方文官,对拦住自己的这个前登州知事举起染血的镇纸,甜甜地冷笑,“否则,你还能平调到其他地方做知州的命运,就在今天结束了。”

    眼见武德帝姬对宗知州生怒,呼延庆连忙来劝,生怕发疯的帝姬把宗知州也给砸了,“帝姬,宗知州与这些烂人不同,他在登州时体恤百姓,降低赋税,百姓皆敬重爱戴宗知州。”

    赵芫怒气稍稍缓和,对宗泽道:“你既然与他们理念不同,为何还拦着我?”

    “帝姬所为,只为泄愤,解决不了根本。”而且废掉文人双手的行为,实在太过毒辣,宗泽很难接受。

    “难道不该泄愤?!宗知州可知,梁山泊发生暴动民变,便是因为此地的百姓活不下去了,只能站起来反抗朝廷。”赵芫说道,“如此滔天大罪,本地父母官万死难辞其咎。”

    “……那也该上告朝廷,依朝廷律法问罪。”

    “上告朝廷,给他换个县继续当知县?”

    宗泽无言以对。大宋的基本体制就在这里。

    小帝姬朝着他犯了个白眼,从他身边绕过去,走到哭嚎的县官面前,一个一个问他们,“张寿县百姓被逼反,你有罪还是无罪?”

    这种罪名,谁敢认?

    一个个哭着剧烈摆动脑袋:“无罪,我们无罪啊!”

    “很好。”赵芫也不稀罕他们认罪,就按照顺序,从左往右,一个一个将手踩在地砖上,用镇纸砸。

    凄惨的哀嚎声此起彼伏。

    六名县官,砸到最后一人时,那人已然四肢瘫软,裤子湿了一团,“帝姬饶命,我有罪!我认罪!不要砸了。”

    认了罪,被朝廷收押,还有运作的机会,不认罪,现在就被砸烂双手,日后就算武德帝姬被清算了,他也当不了官了。

    第29章 狂妄!

    赵芫扔开已经被砸出蛛网般裂缝的镇纸,“这位…宗相公,你听见了,此人承认逼反了良民,梁山泊的乱军就是他们的罪证。劳烦你写张状子,让他按个手印。”

    宗泽沉默半晌,饶是他为官数十载,应对各种突发事件经验十足,此时也呆了好一会儿,“武德帝姬……你可知你今天所作所为,会给你自己带来什么样的灾祸?”这个世界容不下一位太与众不同,太胆大包天的帝姬。

    他原本也以为武德帝姬之名只是官家身边的宠臣为了讨好官家胡乱编造出的奇人异事,胡乱编造,所以官家能容得下她,宗室能容得下她,百官能容得下她。可今日之事,已经完全说明这个孩子…的确生而不凡。

    “死不了,”赵芫笑嘻嘻的,毫无畏惧之色,宗泽不知武德帝姬究竟懂不懂自己的处境。

    “而且,我还要送宗相公一份泼天功劳。”

    “愿闻其详。”已经掺和进这桩大案的宗泽只能继续听下去。

    “把他们带出去关押进牢房。”赵芫对按住县官的侍卫说道。待堂中众人离开,只剩她与宗泽、呼延庆三人,才缓缓说道,“宗相公,呼将军,你们也知道此地有乱军起义,朝廷为此兴师动众调动西北大军、筹备百万粮饷,只为平乱。”

    “可今日我们都瞧见了,所谓乱军,恐怕都是群被逼反的百姓农人,罪魁祸首乃是本地官员。大家都是惜命的人,农民们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了,怎么会揭竿而起呢。”

    宗泽、呼延庆神色微变,武德帝姬这是将朝廷的遮羞布彻底撕开了,呼延庆不说,他身为高级武官,对民情了解甚少,宗泽闻言却是无法反驳,官家御极至今,百姓的日子越来越难过,有人起义是迟早的事情。

    可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官家就是官家,像他这样的人能做的只有尽力为百姓争取生存下去的办法而已。宗泽微微侧身,目光不曾落在武德帝姬那张纯真无邪的面孔上,惭愧地朝天拱手,“官家受小人蒙蔽,都是吾等无能。”

    呼延庆连忙道:“我亦有责任,未能为官家分忧。”

    啊这……不是自己的锅,别乱背好吗,赵芫扶额,这就是古代忠臣的弊病所在。

    呼延庆不解地问:“何为‘背锅’?”原来她一不小心把心里吐槽说出口了啊,只好胡乱解释一下糊弄过去,赵芫不能明着说赵佶昏庸无道,怨愤君王无道,那是有反骨的倾向,忠臣们可不喜欢这样的人。尤其作为儿女,更不能喷老父亲,否则不忠不孝标签妥妥的。

    忠臣:错的是蒙蔽君主的奸臣。作为臣子,勇斗奸佞属于分内之事,斗不过,怪我自己没本事,和君主没关系啊。

    她握拳咳嗽两声,把话题拉回来:“虽然梁山泊起义情有可原,但朝堂法度在此,必定要派军镇压。走投无路的百姓们何其无辜?”幼稚的声音缓缓地,“两位相公既然路过此地*,不如救一救这里的百姓,将被逼反的乱军诏安回来,重新给他们分配良田,回归良民身份。”

    “至于诏安的具体操作,于百姓来说,将迫害他们的官员治罪伏法,大多数人便会选择回到家乡继续过安稳日子的。”

    招安,在朝廷主张动武的情况下,武德帝姬的想法可真是…胆大包天。宗泽沧桑的眼眸定定看着武德帝姬:“若中枢不同意呢。”如果官家只打算杀鸡儆猴,擅自提出招安,就是罪过。

    “宗相公位至知州,又已经发须花白,年纪不小了,应该比本帝姬更懂得为官之道。”赵芫背着小手,闻言别有深意地说道,“您不该想着朝堂愿不愿意招安,而该去想如何使朝廷不得不招安!”

    狂妄!对于武德帝姬,宗泽再次有了新认知。一个五岁的孩子,竟然想要操纵朝堂。

    如果赵芫知道他的想法,大约会摇晃着手指说‘不不不,不是我要操纵朝堂,我只是建议你们这群忠臣操纵一下朝堂而已’。

    “且招安之后,此地还需要像您这样的官员来管理。希望宗知州能推荐善待百姓的人来这里安抚民心。”说完,赵芫眼巴巴地望着老爷爷,心里在琢磨着,这么个老爷爷,当了几十年的官,得有多少好友,多少学生,再次些,家族有多少人啊?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还能如何?宗泽叹息,“……也罢,此事交给老夫,老夫向帝姬保证会尽力而为。”

    他收起写好的状子,朝外走去,路过赵芫身侧时,忍不住问道,“帝姬师从哪位大儒?”

    五岁的孩子,从小锦衣玉食的帝姬,怎么能做到体恤民生、嫉恶如仇的?自然该有名士教导才对。

    赵芫搬出了小郭老师,“家师乃政和五年的三甲探花郭孝友郭相公。”

    宗泽颔首,记住这位能教导出武德帝姬的人。

    招安一事还需从朝堂入手,不是一日两日能出结果的事。赵芫便叫人将县衙里勉强幸存的几个管事者叫过来,命令他们暂时接管张寿县事务。

    几人都是眼见知县被拖出去画面的,哪里敢不听从混世魔王的指令,拱手连连称是,只盼着武德帝姬赶紧离开。

    张寿县的百姓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到武德帝姬的车队进了县衙又出了县衙,哪里知道这一进一出,原本的知县、主簿、县丞、县尉等人全下了大狱。

    至于梁山的起义军,此时的起义军分正分两路进行游击,抵抗朝廷围剿,完全不知道有一位大宋的帝姬突兀出现在了战场的边缘区域。

    卢俊义带着兄弟们躲在山林里安营扎寨,他和花荣燕青领了大头领的命令分兵濮州,向河北东路进发,而宋江本人带义军反方向朝京东西路京东东路进发。

    “这几日眼看着天气不好,又要下雨了。”花荣提着弓箭站在山腰朝下方军寨方向望去,半月前,一支西北军进驻了军寨,想也知道这是朝廷的后手,提防他们的。他们的下一个目标的确就是这里,现在意图被预判了,花荣不确定地想,还要不要按照原计划进攻濮州。

    “怕什么,打不过就跑,他们还能丢下寨子追我们不成。”叼着树叶的燕青悠哉走来说道。

    两人一起望着下方,花荣盯得眼睛发酸,本已经打算转身回临时寨子里,却被燕青一把拽住,“你瞧,那是什么。”

    下方军寨前方不远处,缓缓驶来一队车马,围拢在中间马车旁边的侍卫们身上的铠甲闪闪发光,一眼望去气势颇为不凡,显然马车里的人身份绝对不是什么县令之流的小官。

    “来者是谁?”军寨哨所上的士兵喊。

    车队的侍卫上去接触。

    很快军寨的拒马被搬开,迎接帝姬车队进入。

    他们本不该在此停留,更不该进入军寨,但赵芫的说法是在这暂时避雨。呼延庆仰头一看,果然,雨水稀稀拉拉地从灰蒙蒙的云里落下来,他抹了把脸,老老实实进军寨避雨去了。

    张寿县一事后,宗知州就没给过他好脸色,对于呼延庆带头站队武德帝姬是很不满的,虽然后来他自己也一只脚踩上了武德帝姬的小破船,但性质不一样啊,他是暂时无奈之举!作为大宋的武将,呼延庆胡乱交好宗室就是不够严谨端庄!

    濮州军寨的统制没出来,迎接的是个小队将,礼数倒很周全,请赵芫进入屋子休息。等下属将热茶糕点送来,他亲自接过,送到屋里,“武德帝姬请用些糕点吧,这边的雨水一下就是半日功夫,恐怕诸位要在呆上好长时间了。”

    小队将面白俊逸,姿态也十分周到,不谄媚也不冷硬,赵芫愣了愣,“你是世家子弟?”

    小队将并没有因为武德帝姬年幼而怠慢,拱手恭敬道,“小人父亲知麟州,祖父永兴军路总管。”

    “哦,是将门出身,”赵芫点点头,夸了句不错。小队将不知道武德帝姬是在认真夸他,转身站在门口,一副听候吩咐的模样。

    雨越下越大,天色黑沉沉的,杨沂中侧头望向屋内,问道:“帝姬可要点灯?”

    屋内小女孩的声音传出,“不用,你忙你的去吧。”

    杨沂中也不知还要不要守着,这可是东京城的贵人,他潜意识觉得应该恭敬对待。一个人的性格和秉性从年青时就已经显露特色了,例如他杨沂中。

    未来行事准则圆滑好坏的人,此时那份圆滑在他自己没意识到的时候展露了出来。

    花荣急匆匆走入临时据点,与卢俊义紧急商议,“下面的濮州寨来了大官!现在天色昏暗,雨声遮蔽,朝廷军兵都在接待大官,定然不如原先警惕,我们不如现在出兵攻打濮州!”

    “哪个大官?”卢俊义惊了下。

    “不知道,管他是谁,”花荣急说,“机不可失,快些!”

    算了,反正他们要打的是濮州城,不是军寨,接待了什么大官的确没干系,卢俊义提起自己的武器,出门喊人,周围坐在棚子里衣衫褴褛的义军们纷纷起身,上千人迅速围拢过来,“卢将军!我们终于要下山抢粮了?”

    卢俊义打手一会,让兄弟们下山,“这回多抓几个当官的,把他们剥皮煮了吃!”

    好!一千多人眼神像狼群一般在昏暗的天色中幽幽闪烁着残酷的冷光,是仇恨,亦是贪婪。抢掠虐杀地主豪绅和贪官污吏,没有心理负担,都是那群畜生们应得的下场!

    卢俊义、花荣、燕青率领一千五百起义军,趁大雨磅礴之际,小路下山,直扑向濮州城门。

    大雨果然起到了阻隔讯息的作用,当濮州军寨的哨兵发现不对劲时,起义军已经兵临城下,濮州城岌岌可危。濮州城内甚至没人察觉到敌军到来,连城门都依然大敞着。

    朝廷兵马紧急出寨,杨沂中率五百骑兵火速救援濮州城,终是在城门口拦住了起义军,五百骑兵冲撞在凶猛而来的义军身上,将义军的先锋队伍瞬间撞得四分五裂,杨沂中自己一人一枪冲进敌军,左右横劈,登时血花飞溅,无人能近身。

    但除了他以外的骑兵只在一开始冲锋时勇猛了一会儿,很快就被数倍的凶悍义军杀了十数人,若不是他们的队将还在冲杀,他们恐怕已经心生畏惧退回城门。

    眼看情势不好,濮州城楼守将终于反应过来,派出一队士兵支援杨沂中。

    燕青射杀一人,遥望城门,那里有个浴血小将生生拖住了义军的攻势,正在与卢俊义大战三百回合,他大哥卢俊义竟然有不敌之势。燕青连忙振臂指挥义军营救卢俊义,同时火速撤退。打不过就跑,下回再来!起义军在这方面的素质非常灵活,是在长久战斗中保存实力的优良品质。

    良好的习惯传承在义军后来抗击金军的过程中也发挥了绝对关键的效用。

    一场小型的突袭战就此结束,过程不到一个时辰。等杨沂中回程和大部队回合去追击时,起义军已经消失在了茫茫山林当中。

    赵芫在军寨中翘首以待,见那领兵出去的小队将回来,换了身衣裳又守在了门口,她忍不住将人叫进来,“刚刚你带人出击,和义军对战了?战况如何?”

    杨沂中以为武德帝姬是受到了惊吓,连忙安慰,说匪军已经被打散,不会危及帝姬的车队,“帝姬离开时,统制肯定会派兵护送您。区区贼匪,绝不敢来范。”

    看这小队将诚惶诚恐的模样,赵芫些微火热的心冷静下来,但依旧忍不住问了句,“可知义军头领是谁。”

    “未曾探查到。”小队将摇头,见武德帝姬有所失望的模样,他想了想道,“大约就是匪首宋江的亲信吧,听说宋江手下有三十六部将,来的应当就是那三十六人中的。”他不知道赵芫不是在害怕,而是激动,否则肯定会满头大汗地将匪军打家劫舍虐杀豪绅官吏的事迹科普一遍。

    赵芫也这才知道,此梁山泊非彼梁山泊,想捞一捞猛人的心思终于歇了。

    宣和元年,十二月,武德帝姬出使金国回朝。

    作为大宋开国至今第一位女性出使的记录,此事只是被简单记录了一笔。却于未来的《宋史-武宗纪》中成了非同一般的篇章伊始。这些都是后话,现今赵芫回到东京城后,首要面对的便是禁闭。张寿县的事,到底是触及到了官员和赵佶的底线!

    他赵佶的女儿,怎么能废了士大夫的手?!目无王法,手段残忍,胆大泼天!

    第30章 禁闭

    对赵芫来说,最严峻的情况出现了。好死不死,朝廷内部因为赵佶宠幸的方士道士多年来的霸道骄奢产生了剧烈分歧,罢除道学之声甚嚣尘上。而作为官家推崇道学的产物武德帝姬,那必须有个说法!

    宠爱的道士道姑欺压百姓,宠爱的武德帝姬虐待国家官员,这是亡国之相啊!官家,您是要道士,还是要国家?

    在这桩案子的面前,连宋使金使于赵芫的屁股后头姗姗来迟都没引起任何关注。

    雀府门外,原本作为武德帝姬随护的旧班班直,原地转换身份,成了看押武德帝姬的守卫。

    郭孝友倒是每日如期过来继续教导武德帝姬,尽管文臣们已经磨刀霍霍,但刀子到底还没落下。

    “朝臣罢黜道学的声势浩大,官家大约撑不住太久。”

    院中,郭孝友和赵芫坐在石桌两侧,慢慢地对弈,对面的小帝姬苦着张小脸,捏着黑子举棋不定,案上棋局黑棋陷入了包围圈。

    “依老师所见,父亲会下令处死我吗?”武德帝姬说这话时依旧神态平静,似乎浑然不明白自己话语中的恐怖。而郭孝友见惯了赵芫的异常,平静地说:“官家行事反复,且罢黜道学,非官家所愿,帝姬的性命无虞。”

    再者,大宋还没有杀帝姬的传统。

    死不了,那就继续造。赵芫露出些怪异的笑容,郭孝友瞧见了全当做没瞧见,恐怕满朝文武任谁都想象不到武德帝姬的胆子究竟多大。

    “帝姬往后须蛰伏一段时间,静待时机回归。”郭孝友提醒道。

    果然,禁闭一直持续到了新年,赵佶似乎真的厌弃了曾经被他捧上天的武德帝姬,一时间风头无俩的武德帝姬,消失匿迹在东京城。

    连过年都没召武德帝姬入宫,放任五岁的女儿在宫外孤零零地一个人跨年,这让摩拳擦掌想看热闹的皇子们大失所望,他们本想翻身农奴把歌唱狠狠教训十娘来着。现在鬼影子都见不着,只能蔫吧偃旗息鼓。

    宣和二年二月,道学正式被罢黜,相关人员一一被处理流放。作为文臣士大夫们肉中钉眼中刺的赵芫,“年幼而暴戾无德,禁足于府。”,至于什么时候解禁,没说。

    没说就是没有期限。文臣们巴不得小魔头永远消失。

    东京城的纨绔子弟们为此狂欢三天三夜,并且又花了数千贯钱,大肆收购运送来京的新辽马,进行报复性购物。

    来京的高药师在新开的鼎味楼见了郭相公,在他们的眼中,一直都是这位年青的郭相公主导所有事务。

    “郭相公,这是今年的账目,请您过目。”高药师如今换了汉人装束,日子过得滋润极了,声音宏大满面红光。

    郭孝友收下账本,神态淡然,仿佛这一册子的金钱半点触动不到他的心,高药师收起激动的神情,心说自己赚的这点果然入不了贵人的眼睛啊,于是又恭敬地弯腰听郭相公接下来的吩咐。

    郭孝友问了些辽国内部的现状,高药师早已将自己当成了宋人,顿时知无不言。

    总的来说,今年辽国的情况比起去年更糟糕,女真人的进攻如同猛虎,不断有辽地官僚将领主动投降,而敢有抵抗的城池都被女真人屠杀殆尽了。如此严峻的情况,却得不到辽主的重视,依旧日日笙歌花天酒地,辽,恐怕要灭亡了。

    高药师说到辽即将灭亡时,终于有了些许悲哀,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东京城的这位贵人,说:“女真人从白山黑水之间出来,不通礼教文明,大宋要当心这头吃人猛虎啊。”

    “嗯,我知晓了。”郭孝友神色平静,令有些激动的高药师半点看不透,只好恭敬地垂头。

    随即他听到坐在上首的青年继续说,“既然辽地已经失去了秩序,将领纷纷投降,那么对战马的管控力度也降到了最低,你可敢深入辽腹地,将他们的马都买回来呢?”

    高药师浑身一颤,这于他在边境的小打小闹可不一样。

    “你不去买,辽国自然有人将马私卖与女真人。”

    是啊,辽国内部如今已经腐败不堪,就算他不为大宋去买马,辽国的官僚们自己也会找路子贩卖公家财产的。

    高药师心思转动,大声应是,“相公只管在此等候我的好消息!”

    高药师大步离开,包厢中安静片刻,从内移开了一扇小门,赵芫从中走出来,坐在小郭老师面前,“睦州有个叫方腊的豪绅造反了,朝堂对宋江的诏安意向应该快有决议了。”

    郭孝友为赵芫斟上茶水,颔首,“诸位相公的口风确实松动不少,相公们有驱狼赶虎的意思。我已安排好小吏,诏安后规劝宋江的部将卸甲归田,或许可救得几人。”

    “只是,帝姬为何要救一伙亡命之徒呢?”他即使神机妙算,也猜不到日后进人南下抵抗侵略的一半主力都来源于乡野零散的义军。赵芫不愿意看到他们不明不白死在自己人手里,以宋江这群人的能耐,只要活着,未来抗金的力量绝对更多一分。

    “等到金人南下,他们便与我们没有分别了。”身高逐渐抽条的小女孩幽幽地说。“到时候大家都是抗金义士,都是同志。”

    同志么。郭孝友惊诧,时至今日,武德帝姬依然有领他惊叹的潜质,如此天下大同的思维居然出自一个孩子。

    善于将别人的力量转化为自己的力量,这种能力,古往今来,只出现在某些开国明君身上。

    可惜,生错了性别。郭孝友收回脑子里大逆不道的想法,回归现实,“官家厚赏了李善庆散睹等一众金使,朝堂已决议联金灭辽之事,往后便只议论燕云十六州的归属事宜了。”

    历史的齿轮终究转动起来了,赵芫来到窗户旁,朝下望去,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除了纨绔子弟们的嬉闹声,还有女真人装扮的使团之人四处惊叹的身影,东京城的繁华简直颠覆了他们毕生的想象力,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女真人做梦也没见过的精致奢美。

    可以想象当他们回到金国时,会如何宣传自己的所见所闻。

    街上,李相田带着狐朋狗友正调戏着买花的年轻姑娘,突然脑门一阵剧痛,竟是凭空飞来只茶杯碎在了他头顶,李相田抹着一手血,‘啊啊啊’跌倒在地,“来人,来人!有人谋杀本公子!”

    “李衙内!”周围的纨绔们慌忙扶起他,仰头张望,正瞧见鼎味楼的窗户里又扔出几只碗来,纨绔们大叫着一哄而散,于是坐在地上的李衙内再次遭殃,被砸的头破血流。

    “岂有此理,光天化日竟敢谋害大臣衙内!”见状,纨绔们吱哇乱叫连忙请医生的请医生,踹门找茬的找茬。

    李衙内正是李邦彦的幺儿,李邦彦因贩马案被贬出京,今年复起,他的儿子自然又欺行霸市来了。

    等纨绔们一路畅通无阻冲上二楼时,就见个梳着羊角髻,穿得十分喜庆的小女娃坐在窗户前朝他们勾手指头,态度非常嚣张!

    “你是哪家的小屁孩,竟敢谋杀李衙内!”冲在在前头的狗腿子们没认出来武德帝姬,纷纷叉腰围拢上去,有人说,“她把李衙内砸成那副模样,我等必须以牙还牙!”,有人说,“李衙内的父亲如今升了宰相,如何能轻易绕过谋害之人!杀了她!”

    “竟有人如此大胆,啧啧。”跟在后头上来的几名纨绔身份倒是不必献媚于李相田,于是慢悠悠摇着扇子盘着核桃跟来看热闹,围起来的人群缝隙中隐约能瞧见个小孩的身影,“啧啧,谁家的小孩这么不懂事……”

    然而纨绔们的话音没落,就见人群里头飞出一张桌子又飞出一把凳子,三百六十度旋转抨击砸的众人抱头鼠窜。几人连忙后退,高声呵问发生了什么事,但没人有功夫回应,只见冲在最前面扬言要以牙还牙的纨绔被一只小手揪着发髻转成了风火轮,‘啊啊啊’乱叫着,成了人形板砖挨个砸人。

    后头看热闹的终于看清了里面的人,手中摇来摇去的扇子核桃纷纷掉在地上,满脸惊慌不敢置信,“武、武、武……!!”

    、

    “杀人啦!救命啊!”

    鼎味楼里突然奔跑出一群衣冠不整狼狈不堪的纨绔子弟,好像遭受了无比巨大的身心创伤一样四散奔逃,周围的百姓们顿时围过来看热闹。

    收到纨绔报案的官兵以前所未有的出警速度飞驰而来,见到衙内们哭喊逃命的情景,更是如临大敌,拔出刀冲了进去。

    只见混乱的二楼包厢中,纨绔的‘尸体’四仰八叉遍布各处,长相玉雪可爱的小女孩正提着某纨绔的脑袋‘砰砰砰’砸核桃,“我才五岁,你居然想杀我,你还是人吗?啊?回答我!”

    这时候的核桃可不是纸皮做的,纨绔脑袋上随着砰砰砰多出好几个叠加的大包,神志不清地求饶:“不敢了,下回不敢了嘤嘤嘤!”

    等李邦彦听闻自家宝贝好大儿又又被武德帝姬打进了医馆,登时气的一佛出窍二佛升天,说好的武德帝姬被关禁闭呢!冲进皇宫,将赵佶从宠妃床上喊起来,哭着说官家,您要为臣做主啊!

    赵佶一听,十娘爬墙出去把李衙内打了?

    “打死了吗?”

    李邦彦委屈,“我儿没死!”

    “没死啊?”赵佶很诧异,“李相公哭什么?”

    “……官家难道还要包庇武德帝姬吗?”李邦彦愤怒,“武德帝姬擅自出逃,光天化日之下殴打衙内,造成东京城人心惶惶动乱不堪,百姓民不聊生,不严惩何以服众!”

    赵佶很不耐烦,这么点小事也值得来哭,他可是大忙人好不!爱妃还在寝宫等着他呢!“好好好,就依你,朕现在就下令!”

    李邦彦双眼放光。

    “加派殿前司御龙直看守武德帝姬,延长禁闭!”

    “官家!?”李邦彦不敢置信,自己的儿子被打了,官家竟然只是延长了武德帝姬的禁闭?

    “李相公不满意朕的处置吗?难道要朕这个父亲处死十娘,才肯罢休?”赵佶很不爽!

    李邦彦连忙口称不敢,心说官家果真偏心,却不知赵佶在心里嘀咕,十娘可是昊天上帝赐给自己显圣用的,赐死了十娘,以后谁来帮他显圣!

    一对奸臣昏君心思各异,倒也殊途同归。

    御龙直为殿前司第五重卫士,平日里干的都是诸班直的跟班活计,自然拦不住神通广大爬墙技能满点的武德帝姬。

    于是东京城中时不时就有纨绔子弟被神秘小孩殴打的案件发生,次数多了,连各家的老父亲都麻木了。

    这一天,在无人得知的角落里,东京城的纨绔们齐聚一堂开大会,终于做出了史诗级重大决定,既然拼爹失败了,那就转换策略!

    打不过就加入!

    只要成了大纨绔武德帝姬的跟班,就不会挨打了呀!

    自己可真是大聪明!

    宣和二年,武德帝姬禁闭中。

    宣和二年,武德帝姬时常殴打官宦子弟记录在案。

    宣和二年,武德帝姬收获纨绔跟班数十人。

    赵芫平日里忙着读书,偶尔才出门活动拳脚惩恶扬善一下,完全没料到纨绔们居然转头找她拜码头来了,怎么,自己看着像坏蛋头子吗?

    依然在鼎味楼,依然在二楼熟悉的包厢,李相田吧唧跪坐在地,拱手说道:“帝姬请收下我等的诚意吧!我们愿意跟着你混!”

    包厢中围坐着一群光鲜亮丽的纨绔子弟,纷纷用期待的目光望向正中央的武德帝姬。

    赵芫翻看手里的册子,奇珍异宝数不胜数。

    在众位纨绔焦急的心情中,她不紧不慢地翻完,喝茶,吃点心。等纨绔们坐立不安焦急万分时,才擦干净手指,问道:“我可不是随随便便的帝姬,不是什么小弟都收的。你们若一无是处,便当本帝姬的跟班都不配,知道吗。”

    “知道,知道!”李相田连忙应声,“我父亲乃当朝宰执!”

    “我!我祖父是尚书省左司郎中!”

    “我父是中书舍人!”

    众人纷纷七嘴八舌自报家门起来,一个寒门出身的都无,全都有着世家背景。

    赵芫听得脑袋疼,拍拍桌子,冷声道:“闭嘴!谁家在军器所有关系?先站出来!”

    一个虎头虎脑的胖少年挪出来,脸色涨红,显然被老大第一个点名很激动,连忙作揖:“汪度拜见帝姬!家父乃军器所监丞汪似,祖父乃相州知州汪伯彦。”

    “不错!”没想到真钓到个有用的纨绔,赵芫抚掌,终于露出温和的微笑,指了指旁边,“你站到这头来。”

    然后她又问,“谁家在铸钱监有关系?随便哪里的钱监都可以。”

    又有个少年站出来,“我有位堂叔萧拱辰在京西铸钱监做大官!”

    “好,你也到这头来。”

    少年兴奋地直搓手,他是小团体里第二个被提拔的耶!跑过去和汪度站在一块儿,双眼亮晶晶地盯着武德帝姬选拔其他人,此时此刻两人昂首挺胸有种莫名的骄傲,好像将昔日的小伙伴都比下去了一样。

    赵芫托着小脸蛋,兴致勃勃地继续一个一个官职问。有大用处的先挑出来,没用的也能安排出用处来。

    最后一群纨绔们排排站着,如同等待领导检阅的士兵,精神气异常饱满,他们现在是武德帝姬的手下!武德帝姬何等嚣张跋扈,连大儒都敢打,以后自己这群人岂不是要上天!想想就激动万分!

    纨绔们的思维转换非常丝滑,滑跪得毫无心理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