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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时疫 你怜谁的香?惜谁的玉?

    当整个燕宫还沉浸在新年的氛围中, 一道噩耗忽然传进皇城,彻底打破了短短几天的平静。

    年前南方突发洪灾,农田, 房屋被摧毁的一干二净,朝廷派治水专家遏制住了水患, 百姓们却流离失所, 遍野饿殍,几个月后瘟疫横行, 地方官员知而不报,短短几个月,死了十几万人。

    大批流民迁徙北上, 涌进燕京城,两天内,燕京内多了好几万流民。现下城内已发现十几例疫病, 被传染上的人高烧不退,浑身起红疹, 严重者全身腐烂, 溃疡而亡。

    谢玄因瘟疫一事延缓了秀女进宫的日子,派太医院全力研制疫药。

    宫中为了防疫,每日都要焚烧艾草,用沸水清扫各殿。楚容大病初愈, 又遇上疫病, 谢玄虽口口声声说没见过谁家奴才要这么多人侍候,到底不放心, 让小新子等人继续留在了兰池宫。

    楚容身子弱,小新子打着十万分的精神,每日都要差人将兰池宫上上下下清扫一遍, 吃的穿的用的也要仔仔细细检查一遍。

    这日楚容在院中晒太阳,随口问了句外面为何这么吵?

    适逢谢玄进门,听小新子说道:“是内务府的总管带着人在各宫熏艾草,过段时间新娘娘进宫就要住进去了,她们的住处可马虎不得半分。”

    李福泉看着谢玄不善的脸色,重重咳了一声。小新子回头一看,连忙噤声。

    谢玄冷冷盯着他进门,李福泉跟在后面堆笑道:“大人,别处的宫殿可都比不上皇上为您精心修葺的兰池宫,其他娘娘都没有这么大的福气呢。”

    “李公公言重了。”楚容听着他这为自己争宠的语气,毫不领情道,“我一个囚犯要这么大的福气做什么?也不敢和各位娘娘相提并论。”

    谢玄闻言脸色更黑。

    他掀袍而坐,皮笑肉不笑道:“你身份虽差了些,怎么说也在朕身边侍奉了这么久,算是宫里的老人了。待她们进宫,说不定还要给你敬茶行礼,请教一番呢。”

    楚容面色白了几分。

    谢玄却还没完,越说越来劲,“以后你们同侍一主,必得和睦相处。你在朕面前甩脸色,朕可以不计较。” 他故意加重语气,“可若是对朕的爱妃们无礼,朕绝不轻饶。”

    楚容:“你大可不用担心,我比你会怜香惜玉。”

    谢玄脸色差点扭曲,怜香惜玉?

    他恶狠狠抬起头,道:“你怜谁的香?惜谁的玉?”

    “给我离她们远点!要是敢背着朕勾搭什么人,朕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凳子都没坐热,被楚容气的暴跳如雷,待了还没一炷香,就气冲冲走了。

    秀女进宫一事暂且搁置,如今最要紧的是京中的时疫。此番多事之秋,这两月以来,燕京城竟是从未消停过。有人浑水摸鱼,悄悄在民间散布谣言,称燕帝违反祖制,大逆不道,上天不满其行经,遂发怒降下惩罚,以至于皇陵坍塌,妖星现世,瘟疫横行。

    一时间,民声怨道,苦不堪言。

    眼看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谢玄怀疑自己流年不利,都想去昭宁寺烧香拜佛去去这满身晦气。

    他深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安抚民心。贺兰旭提议去京郊祭天,为百姓祈福消灾。

    一来体恤民心,彰显关怀,二来若祭天能顺利,可表明谢玄乃是承秉天意的明君正主,那么近日来京城的惑众之言可不攻自破。

    谢玄当即同意,着礼部去办这件事。

    当整个燕京都乱作一团时,金玉坊依旧是热闹非凡的景象。

    金玉坊乃是座赌坊,平日接待的客人非富即贵,绝非一般人可以靠近的地方。夜色刚降临,金玉坊外面挂着的灯笼便亮了起来,整整三层明光璀璨,闪如金石,隔很远就能听见吆喝欢呼之声。

    马车缓缓在门前停下,里面下来一位年轻男子。

    迎客的眼尖的瞧见来人,三两步走上来,哈腰谄媚道:“江公子来了,里面请。”

    男子矜傲的随他走了进去,连金玉坊的老板都跑出来,亲自将这男子带到房间。不少人侧目而视,好奇这男子是何来头。

    “江公子,您玩好。”

    老板出门前,小心翼翼的关上了包间的房门,只因里面这男人他们实在惹不起。

    金玉坊虽不缺什么达官贵人,可像男子这样身份的却没几个。此人乃是当朝宰相薛炳业的女婿,工部主事江郎之子江赢,虽现在在朝中官职不高,但又薛炳业在,江赢一飞冲天,指日可待。

    包厢内,江赢脱掉厚重的披风,一手揽过腰肢细软的婢女,一边拿起了骰子。

    他此刻彻底放松下来,感到一种久违的惬意。外人皆羡慕他娶了貌美的薛婉宁,背后又有薛炳业这个老丈人撑腰,将来仕途必飞黄腾达。江赢每次听到这话,都有苦说不出。

    薛婉宁虽貌美动人,却脾气火爆,霸道至极。两人一言不合,她便对自己非打即骂。不仅粗暴无礼,还不准他纳妾,不准他喝酒,每天下了朝必须回家,搞得他没少被同僚取笑。

    之前他没忍住,宠幸了家中的婢女。薛婉宁得知后,直接闯进来当着下人的面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并将那婢女活活打死。

    江赢敢怒不敢言,只得去赌坊疏解愁闷,久而久之便染上了赌瘾。如今薛婉宁怀孕,他得以有了喘息的机会,来的越发勤快。

    这晚他刚玩了没多久,便听外面炸翻了天似的叫个不停,那声音一节更比一节高,几乎要掀翻屋顶。

    “什么声音?”江赢不悦的问道。

    中间站着的庄家笑道:“今晚来了一位公子,赢一晚上了,跟着他押的客人们就没有不中的,连赌王都败在他手底下了。”

    金玉坊有个排名榜,赌王乃是赢局最多的榜首。如今的赌王这人四十多岁,靠赌发家,几乎从未有过败绩。

    江赢一听便来了兴趣,他对赌术高的人都有些好感。

    庄家最会察言观色,有心讨好江赢,道:“要不把他叫上来,陪大人玩玩?”

    江赢大手一挥,庄家哎了一声,就要下去。

    “慢着。”江赢想这样的高手都傲的恨,他怕人不来,又道,“你告诉他,赢一局五百两。”

    庄家一个激灵,忙跑下去叫人了。

    不多时,一个五官普通,身形销瘦的男人走了上来。他看见江赢,拱手笑道:“是这位公子想要与在下切磋?”

    江赢上下打量着他,见这人穿的寒酸至极:“你会玩什么?”

    “独胆,二八,三骰,押大小都会,牌术也会一些。”

    江赢眼前一亮,有心想试试他:“那先玩玩押大小。”这是自己最拿手的。

    男人露齿一笑,走到牌桌旁,陪玩的小厮立马让位。

    与高手赌,便是押大小这样简单的玩法,也有趣的很,两人一来一回,江赢很快陷了进去,他入神的盯着那骰蛊,在看到底下的骰子正如自己所猜那样时,一种莫名的兴奋紧张刺激着大脑,让他战栗不已。

    几局结束,江赢输多赢少,浑身的激情却被调动起来。他看着对面的男人,觉得这人似乎有一种魔力,他不刻意卖弄炫技,也不像陪玩一样收敛防水,掌握着一种很舒适的度,玩起来竟是格外上头,刺激。

    当他提出要继续赌时,男人淡淡一笑:“可以,不过我要加钱。”

    “你要加多少?”

    “一千两。”

    江赢迟疑了一瞬,最终赌瘾占了上风,道:“好,但是我身上没有带这么多钱。”

    庄家立马献殷勤:“江公子,我们金玉坊有钱啊,您先拿去用着。”

    江赢扫了他一眼,谅他也不敢算计自己,便点头同意了。

    “你叫什么名字?”

    “贾生。”

    江赢拉着他把自己想玩的都玩了个遍,他赢了几局后,士气大振,心觉这贾生也不过如此,押的赌注便更大。贾生从始至终都是风轻云淡的模样,江赢玩的双眼通红,他越挫越勇,丝毫不觉得疲倦。

    天蒙蒙亮时,他才如梦初醒的抬头看了看外面那一缕晨光,脑子都些不转弯:“贾生呢?”

    庄家打了个哈欠,道:“刚才走了。”

    “哦是吗?”江赢揉了揉眉骨,起身向外走去,“我先回去了,你稍后去府上找管家要帐。”

    “好勒。”庄家道,“江公子财大气粗,就是二十万两也不在话下。”

    江赢脚步一顿,难以置信的转过头,狰狞道:“你说多少?!”他昨晚不是也赢了很多次吗?怎么会这么多?

    庄家被他吓了一跳,将昨晚记的帐递了过去:“小的可不敢糊弄公子,公子可以自己看看。”

    江赢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昨晚竟然输了这么多,自己赢的大多是几千两的赌局,而贾生赢的都是一万两,几万两为赌注的赌局。江赢心一凉,记忆渐渐回笼,这庄家绝对没有胆在自己眼皮底下记假账

    他熬了一夜,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此刻竟有些喘不上来气,手中的账本啪一下掉在了地上。

    第42章 祭天 再敢为他说一句话,朕立马杀了他……

    祭天当日, 燕京长街两侧站满了羽林卫,从燕宫至祭坛的每条街道都提前疏散民众,打扫清理。

    时辰一到, 太和宫响起一阵渺远清幽的钟声,皇帝起驾至北郊祭地, 钟声止, 鼓乐声起,陪同的官员, 大臣,宗室,仪仗, 乐队,士兵等几千人绵延数里,远望过去蔚为壮观。

    所谓“国之大事, 在祀与戎”,皇帝靠祭天来垂范天下, 教化民众, 约束官员,每任统治者都对这种祭祀活动极为重视。近来燕京内风波不断,民心动摇,谢玄对此次祭天也十分看重。

    太常寺, 光禄寺等官员为了今日的祭天盛典耗费心血, 每一个步骤程序都来回核对,生怕出一点差错。为此, 他们还特意找了五城兵马司在燕京城内来回巡防,维护治安,连只狗都不能随意叫唤。

    祭天大典进行的很顺利, 太常寺卿提心吊胆了一整天,直到回城的路上才默默松了口气。可惜他还没安心多久,变故陡然发生。

    仪仗队后面的侍卫队伍中,有两人打起来了。周围的人急忙去拉,死活都拽不开,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一位看上去十六七八,穿着黑色甲胄的年轻人将一彪形大汉按在地上,他跨上大汉的腰腹,一拳拳狠狠砸向那满是横肉的脸。

    大汗被打的鼻青脸肿,口吐血沫,队伍的长官扑上来一边拉,一边骂道:“你这狗娘养的崽种,敢在这闹事,老子砍了你的脑袋。”

    说着便那他从大汉身上扒了下来,年轻人显然还在气头上,转过身又给长官来了一拳,长官猝不及防被打到鼻子,抬脚便将年轻人踹了出去。

    “小鱼儿。”

    那叫小鱼儿的人被踢的口吐鲜血,两三个士兵出来挡在小鱼儿面前护着他,另一边也是毫不示弱的怒瞪着他们,双方剑拔弩张,火气横生。

    “不好了,牛毽子死了!”有人惊呼了一声。

    所有人同时朝地上的彪形大汉看去,只见他脑袋底下一滩鲜血,面色模糊,瞳孔涣散,已然没了呼吸。

    小鱼儿显然也没想到牛腱子死了,白净的娃娃脸上有些茫然无措。

    他们动静闹得不小,连前方的谢玄都察觉了异常。当他得知队伍中有人斗殴,死了一个士兵,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血预示着不详,污秽,是祭天的一大忌,是对天神祖宗的不敬。据说祭天之时,若惹怒神灵,这个国家来年一整年都会不幸。更别提如今还闹出一条人命了。

    他只得命人先将闹事的凶手关进大牢,待祭天正式结束后,再听候处置。

    祭天路上闹出人命的消息很快传进宫中,整个宫里传的沸沸扬扬,他们无一例外的窥到了凶手凄惨的下场。

    “怎么回事?”

    谢玄一回金銮殿便发问起了今日的事情。

    礼部,太常寺,光禄寺,五城兵马司的几位官员站成一排,尤其是兵马司的长官陈术吓得腿直打颤,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官竟然还有面圣的一天。

    “是有两个小兵起了冲突,其中一人失手将另一人打死了。死者叫王勇,外号牛腱子,打死他的叫单与,是个楚人。”

    谢玄抬眼与贺兰旭对视了一眼。

    楚国灭亡投降后,北燕收编了他们的士兵,但并不会给予重用,几乎都是分派到各处做些治安打杂之类的活。五城兵马司当初也接收了一部分楚兵。

    陈术低着头,不敢乱看。他平日里就看不惯单与,这人总是和自己对着干,于是添油加醋道:“这个单与在楚国时有些身份,十分不服管教。他哥哥生前好像是楚国的一个将军,因此那些楚兵平日里特别护着他,他们在五城兵马司胡作非为,搅得大伙不得安宁。”

    谢玄皱了皱眉:“他那哥哥叫什么名字?”

    陈术努力回想:“好像是叫什么单云。”

    谢玄眼神一凛。

    这时李福泉过来,似有什么话要说。

    “何事?”

    李福泉怯怯道:“回皇上,楚大人正在殿外,想求见皇上。”

    “朕知道了。”他看向陈术等人,“你们先回去吧,这件事朕自有定夺。”

    待人走光后,李福泉则去一旁的偏殿请楚容。

    一个时辰前,楚逍托人送信,将今日祭天大典上的事告诉了他。楚容怕来晚一步,单与就没命了,他等不到谢玄去兰池宫,便主动来了金銮殿。

    单云殉国而死,他对不起单云,也没照顾好敏儿和孩子,心中有愧。如今单与有难,他不能见死不救。

    楚容一出现,谢玄便牢牢盯住了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多了几分冷意。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楚容上一次来这是为了慕容旻,这一次是为了那个自己听都没听过的单与,不知道下一次,又会是为了谁?

    他心里装着这么多人,却唯独看不见自己。

    谢玄看着楚容一路过来冻得发白的脸,心中更加恼怒,明知故问道:“你来做什么?”

    那语气并不算好,楚容全然没有在乎,只道:“今日被你下令抓起来的那个人,是我弟弟。他犯了什么错,我愿代他受罚,只是”

    “你愿意代他受罚?”谢玄不耐烦打断,冷笑道,“楚容,你对你身边的每个人都这么好吗?”

    “好像也不是。” 谢玄讥讽答道。

    他自问自答,听着有几分怪异。

    楚容心系单与,抿了抿唇继续道:“此事或许有误会,单与心性善良,不会主动惹事,更不会无缘无故杀人,我希望你能仔细调查,不要冤枉了他。”

    “说完了吗?”谢玄微微一笑,眼中却是怒火滔天:“从现在开始,你再敢为他说一句话,朕就立马杀了他。”

    楚容眉心微拧,静静看着他。

    “你今天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求朕的?是楚大人还是”

    谢玄意味深长的停顿了一下,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到一丝窘迫或羞怒。

    楚容平静道:“你希望我是以什么身份站在这?”

    “若你只是一个普通的臣子,朕必然不会听你废话。若你是以男宠的身份。”谢玄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在床上卖力些,说几句好听的讨朕欢心,说不定朕一高兴,就放人了呢。”

    放在以前,楚容听见这话早就翻脸走人了,而今他站在没发脾气,也没有离开,几乎是立马就答应了谢玄的要求。

    人命关天,楚容根本想不了那么多。

    谢玄在听到好的一瞬间,脸色立马冷了下来。细细想来,这似乎是楚容第一次向自己低头妥协,可他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反而咬牙切齿道:“可惜了,朕现在特别想杀了他。”

    楚容脸色一变。

    “李福泉!”

    “奴才在。”

    谢玄强忍怒气:“送他回去。”

    楚容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转身跟着李福泉离开了。他前脚刚走,后脚谢玄就将桌案上的东西尽数扫在地上。

    是不是随便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楚容就能为他上刀山,下火海,甚至还可以拿命去换。

    这些人凭什么?楚容又是为了什么?

    谢玄心中翻江倒海,他觉得自己特别可笑,那么费尽心思,卯足力气,想让楚容看见他,在乎他,喜欢他,到头来却比不上别人一个手指头。别人什么都没做,楚容就愿意为了他去死。

    那他呢?楚容不会为了他去死,楚容只希望他去死!

    谢玄跌坐在龙椅上,气的面目狰狞,久久缓不过来。

    第43章 击鼓 你以为你和他们有区别吗?

    翌日上朝时, 有官员上奏说,昨晚五城兵马司的楚兵在诏狱门口聚众闹事,无法无天, 皆是为了那个在祭天大典上闹出人命的小兵。

    这小兵众目睽睽之下打死北燕士兵,引起众怒, 更别提这人还是个楚人。虽说楚人当初投降, 谢玄承诺会一视同仁,可北燕上至官员, 下至士兵,嘴上不说,心里都瞧不起这些败家犬。

    如今楚兵在他们的地盘打死他们的士兵, 狗都欺负到主人头上了,简直无法无天!

    不少人激愤的恳求谢玄处死闹事的小兵,给那冤死的士兵一个交代。

    “此事朕调查清楚后, 自会惩治。”

    此言一出,贺兰旭微微皱眉。皇上这意思, 倒像是要保那楚人。

    他们刚利用祭天大典巩固君威, 抚慰民心,眼下瘟疫仍在,危机未除,这个节骨眼上, 多少双眼睛盯着谢玄的一举一动?若是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放过凶手, 势必会引起官兵不满。最妥当的办法就是如众人说的那样,处死闹事的人, 平息众怒,给死者一个交代。

    朝官,百姓, 士林的怨气已经让他们如履薄冰,要是再加上燕军,贺兰旭简直不敢继续往下想。

    古往今来,他还没见过哪个皇帝像谢玄一样上至朝官,中至文人武将,下至黎民,全部得罪个遍。

    至于谢玄为何不肯惩治凶手,原因不难想到。贺兰旭颇有些头疼,如此浅显的道理,他能想到,旁人自然也可以。

    贺兰旭猜的没错,谢玄这话一出来,就有人道:“陛下,凶手众目睽睽之下杀人,还有什么要调查的?”

    “臣附议,事实就摆在眼前,陛下为何要袒护楚人?”

    “高大人你什么意思?皇上都说了调查清楚后,自会惩治。皇上公私分明,怎么就成袒护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句,眼看就要吵起来,谢玄心烦意乱,刚想呵斥,外面忽传来一阵震天响的鼓声,那鼓声穿透云霄,彷佛要击破他们的耳膜。

    谢玄扭头道: “什么人在外面敲鼓?”

    李福泉急忙差人出去看,那人回来时,鼓声正好停了:“回皇上,是个太监在外面敲。”

    “太监?”

    那人一愣,又道:“他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谢玄眉头一皱,他这个时候已经猜到是谁了,正想派人把楚容弄走。又有一侍卫进来禀报:“陛下,太史令楚容,在外面击鼓求见陛下。”

    “楚容?”

    “他敲鼓做什么?”

    一时间,整个朝堂都为之沸腾起来,还有人去偷瞄上方的谢玄。

    殿堂外的白玉阶下设有登闻鼓,凡有冤案错案或重大要事,禀报皇帝,皆可响起此鼓,进殿面圣。

    按理说谢玄是不能拒绝击鼓之人面圣的,不少人一听说是楚容,抱着看热闹或是因为那些宫闱秘事而对他好奇,或取笑一番的心态,纷纷请求谢玄宣人进殿。

    冕冠垂着的十二旒之下,谢玄脸色阴骇,他没想到楚容竟然敢跑到这来敲鼓,因为那个单与吗?

    “宣。”谢玄沉声道。

    很快,楚容在太监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殿内安静如斯,两侧站满了身穿朝服,头戴官帽的官员,所有人,包括龙椅上的谢玄,纷纷看向来人。他们或面色严肃,或好奇玩味,或目光不屑,或惊艳不已,几乎所有人眼中都带了一种鄙夷。

    楚容一路走过来,脸色平静,彷佛这庄严肃穆的庙堂在他眼中也不过尔尔。

    他下巴微抬,透漏出一种熟悉的威严,明明是冷冽沉静的气质,却诡异的和这个地方异常融洽,似乎天生就该出现在这里。

    曾经见过楚容的只觉得他气质有些冷,远远没到那种强大到让人不敢忽视,甚至不敢造次的地步。今日再一看,却是大相庭径,不由让人联想到金云台射箭那次。

    “你击鼓面圣,所为何事?”谢玄声如沉铁。

    楚容道;“臣今日前来是为了祭天大典上的命案,罪人单与乃楚国人氏,与臣沾衣带故。于公于私,臣都不该袖手旁观。今日特意求见燕帝,臣愿代单与领罚,只求燕帝能饶单与一命。”

    众人面露讶色,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有人讥笑一声: “楚大人,那闹事的小兵犯的可是命案。若是以命偿命,你也愿意去死吗?”

    楚容面色未变:“楚某说了,只要能饶他一命,愿受一切责罚。”

    谢玄握紧了拳头,看向楚容的眼神如刀片般锋利,恨不得就此剜了他。

    “只是此事事出有因,并非诸位想的那样。”楚容道,“据我所知,死者王勇经常带头欺辱被收编的楚兵,单与打抱不平,常为那些被欺负的同胞出头,两人因此结下梁子。祭天当日,王勇对单与出言不逊,单与反唇相讥,以致王允恼羞成怒,动手伤人。”

    “单与行事莽撞,固然有错,王勇动手在先,也难逃其咎。”

    “哼!”某位大人掷地有声道,“那凶手是你的亲信,你当然帮他说话了。”

    楚容看也没看他一眼,徐徐道:“我所言是否属实,诸位一查便知。”

    “就算像你说的那样,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那小兵也难逃死罪。就单凭他在祭天大典上闹事也够砍头了!”说话的那位大人转头道,“潭大人,你说呢?死的虽然不是你的兵,但好歹也是咱们燕国正儿八经的将士。”

    潭天望在将士们中素来有威望,所有人都看着他,期盼他的回答。

    潭天望看着楚容,猝不及防想到自己恳求皇上赐婚的事。他原以为皇上不肯赐婚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如今才知道这两人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真是好不尴尬。

    好在后来皇上又挑了一门好亲事,并亲自赐婚,给足了他面子。他不能不顾及皇上,也不能置将士们于不顾,思来想去回道:“老夫素来看事不看人。军中纪律严明,谁敢违纪,按军法处置。若王勇真的先动手,不死老夫也会要他半条命。依老夫看,这两人都该罚。”

    他这话像没说一样,让问话的人有些失望。

    “楚大人,咱们和陛下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是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杀人犯。若真像你说的那样,这小兵死罪虽免,活罪难逃”

    “朱大人,什么时候说死罪难免了?那小兵杀人是铁板上钉钉的事!不能轻易放过!”

    “你急什么?老夫说的只是如果。”

    “没有如果!”

    “两位大人别吵了。”贺兰旭站出来道:“王勇在祭天大典动手在先,是罪不至此还是死有余辜,分不出个对错。既然此事难判,不如还是询问一下王勇家人的意见吧。”

    “若他的家人愿意原谅凶手,那便只治他闹事之罪。若不愿原谅,便让凶手以命偿命。”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纷纷赞同。王勇死了,他的父母妻儿焉能放过害死他的凶手?

    但也有一部分人反对,认为这牵扯到国事,王家人一介平民,什么时候轮到他们做主了?

    “楚大人,你现在跑到王家人面前磕头下跪,乞求他们原谅,兴许能保住你那弟弟一命。”

    此言一出,满堂啼笑。

    “楚大人身份尊贵,虽说现在不比从前了,那也不是一般人能受他一跪的,王家人有福了。”

    燕雪深站在人群中,眸底闪过一丝怒意。他深深的望向楚容,那人面容平静,并未露出受辱或者愤怒的表情,纤长的睫毛掩住了眸中的思绪,让人窥辨不出分毫。

    谢玄手握成拳,几乎要把掌心掐出血才能抑制出自己的愤怒: “既然此事事出有因,那便先交由大理寺调查,待查明缘由后再处置。”

    待退朝后,李福泉小跑着追上楚容,面色不详道:“大人,皇上请你过去。”

    “知道了。”

    谢玄看见楚容出现的一瞬间,彻底压抑不住自己的怒气:“你跑到这里来干嘛?”

    楚容言简意骇:“救人。”

    “这就是你的办法?眼巴巴跑过来任人羞辱一通?!”

    谢玄想到那些讥讽楚容的话,就气的眼角发红,扯着嗓子道,“你不是很有能耐吗?你那翻云覆雨,神通广大的本事呢?朕要杀慕容旻你都能阻止,怎么如今就使不出来了?平日说一句你不喜欢听的就翻脸,怎么这会就跟哑巴一样,任由别人羞辱了?”

    “你为了别人连脸都可以不要了!这么难听的话你都能忍!”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双目充血,身上戾气厚重的让人不敢靠近。

    楚容看着他愤怒至极的模样,面上划过一丝惊愕。

    “你以为他们真的想要单与的命?”谢玄怒道,“一个无名小卒的命对他们来说,有这么重要?他们之所以针对单与,是因为他是楚人!”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急忙止住话茬,模糊的说了一句,“反正你今日此举正合他们心意!”

    楚容充耳不闻,看上去毫不意外。谢玄狐疑皱起眉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外面传的流言?”

    “是。”楚容轻声道。

    谢玄目眦欲裂: “谁告诉你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会听到几句。”

    “你知道还跑过来。”谢玄恶狠狠盯着他,“你是不是故意的?”

    楚容并未否认。

    整个燕京都在传他委身谢玄,蛊惑君主,甚至还有人写诗咒骂耻笑。谢玄一怒之下杀了好几个文人,外面都在传他一怒为红颜,惹得士林怨怼,百官不满。朝官本就因谢玄拒不纳妃一事,对他迁怒不满,经过妖星一事,怨气可谓是达到了极点。

    单与出事后,他一时着急,并未细想。后来发现这件事远比自己想的要严重的多,有人在故意把事情弄大。

    单与一个无名小卒,纵使犯了命案,也不值得朝官上奏到皇帝面前。他们没有理由和一个小兵过不去,如此小题大做,只能是单与受了他的牵连。

    楚容甚至怀疑有人在故意设计单与。若谢玄不顾反对,执意要留他的命,难保会有人猜到是因为他的缘故,届时怕是会适得其反,激起群愤。

    那时谢玄又会怎么做?他只知道,谢玄现在如履薄冰,不会为了一个区区小卒自找麻烦。

    若这件事是有人故意为之,真是好歹毒的心思,一石二鸟,同时算计了他和谢玄。

    “怎么不说话了?”谢玄咬牙道,“楚容,你宁愿让他们这么对你,也不愿求我是吗?”

    楚容目光瞟到窗外盘旋飞舞的鸟雀,闻言目光再次回到谢玄身上,淡淡道:“你以为你和他们有区别吗?”

    谢玄一愣,整个人如泄了气的茄子,愤恨道:“是,没有区别!所以你就等着给单与收尸吧!”

    “朕会给他留全尸的!”

    楚容面色一白。

    第44章 一笔勾销 我也不是那么十恶不赦的人吧……

    诏狱内

    昏暗幽深的过道深处不时有一阵阴风吹来, 将墙上壁灯内的火苗吹的张牙舞爪,楚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偷偷张望周围, 险些被审讯室各式各样的刑具吓晕。

    黑漆漆的牢内,有个犯人似乎正躺在稻草堆上, 里面不时传来老鼠吱吱的叫声, 犯人似乎是被老鼠咬了一口,发出凄厉惨叫。

    楚逍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这让他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于是低头走的更快些。

    “王爷,就是这。”带路的侍卫毕恭毕敬的对谢临说道。

    谢临闻到里面的血腥味, 嫌弃的嗯了一声:“你先下去吧。”

    侍卫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听话的走远了些。谢临被这熏的头疼,没好气的对楚逍道:“你快点啊, 臭死了。”

    说完,就走到一旁, 找地方坐着去了。

    楚逍一时庆幸这味道不好闻, 把谢临给熏走了,他可不愿意让这家伙待在这。

    诏狱内外守卫重重,一般人轻易不能靠近,为了让谢临带他来, 楚逍拉下脸求了好久。

    他定了定心神, 朝侍卫指的那间牢房走去,里面同样黑漆漆的, 他只能看到地上蜷缩着一个人影,那人影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楚逍揪紧了心, 轻声喊道:“小鱼儿,小鱼儿。”

    喊了好几声,里面的人才动了动,爬起身走了过来。

    他晃悠悠走到牢栏处,原本白净的娃娃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半张脸都高高肿起,身上全是血迹,几乎找不到一处完整的地方。

    “阿逍?”单与难以置信的看着面前的人。

    楚逍从闻到那股血腥味的时候,便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知道单与肯定会受伤,但没想到会伤的这么重。

    “那帮王八蛋对你用刑了?”楚逍气的双眼通红,要不是忍着,这会眼泪改掉出来了。

    听说凡是进诏狱的人,不死都得被扒成皮。他那会从平阳被押送到燕京,也是进了诏狱。但幸运的是没人对他用刑,因此楚逍并不清楚里面的人下手有多狠。

    单与脸肿了一半,都有些看不出原本的五官,但还是露出一个安慰的笑,那笑在他脸上颇为滑稽:“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再说,我打死了人。”他说到这,脸上有些落寞,“他们打我出气也是应该的。”

    五城兵马司应该提前和诏狱的人打过招呼,用刑的人下手出奇狠,常常前一天打的伤口还没开始结痂,第二天又接着原来的地方打,伤口发炎的地方除了血腥味很浓,还有一股发脓的异味。

    单与一边说,一边用衣服盖了盖伤口。

    楚逍闻言立马愤恨道:“那是他活该!谁让他整日欺负你们!”

    单与急忙制止他:“好了,别说了,让别人听到不好。对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楚逍支吾半天,最终道,“这不重要。我来就是想看看你。”他从口袋掏出一盒金疮药,“你把这个抹在伤口上,能好一些。还有,你别担心,皇兄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单与神情一动,声音低了下去:“真的吗?我还能出去?”

    楚逍立马将楚容在金銮殿外击鼓的事告诉他。

    单与沉默的听着,他虽然被关在诏狱内,但对外面的形势也了解一些。那些用刑的侍卫打累了就会说,自己杀人的事在民间传的沸沸扬扬,不仅老百姓知道,朝中很多大人都上奏到皇上面前了。他马上就会被处以极刑。

    单与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嘴上不说,心里却怕的很。他知道自己一时冲动,失手杀了王勇。可王勇平日里为非作歹,欺压百姓,更是看不起他们这群楚兵,时常羞辱大骂,差点酿成人命。

    祭天大典上也是王勇先出言不逊,甚至还羞辱他哥哥单云,说什么他也会割下自己的头颅,到时候兄弟两的头颅都给他当尿壶。

    单与最不能容忍有人在他面前说单云,在他眼里,哥哥单云是保家卫国,光荣牺牲的大英雄,岂能让王勇这种烂人羞辱?

    他竭力忍住怒火,回了句:“你算什么东西?茅坑里的臭石头,连给我哥提鞋都不配。”

    王勇一拳打了过来,他再也忍不住,把王勇推到在地,疯狂挥舞拳头。直到看见王勇脸上见血的那一刻,他心里一阵痛快,他失去理智的砸着那张令人憎恶的脸,像是要把心中的怒火怨气狠狠发泄出来。

    直到有人说王勇死了,他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一阵后怕。

    单与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听到自己会被处以极刑时,心中害怕的同时还有一种愤怒。

    王勇不是个好人,他杀了人固然有错,可为什么最后下场比王勇这个烂人还惨?他不服气。

    可他却清楚的认识到,自己再不服气也没什么用。如今他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蝼蚁,没有人会在乎他说什么。

    单与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大理寺的审查结果已经出来了,三日后我就要被问斩。”

    “什么?怎么会这样?”楚逍瞪大眼睛,语无伦次道,“我皇兄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他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

    他靠近单与,低声道:“我听他们说,若是皇兄愿意去磕头请罪,王勇的家人或许还能原谅你。”

    这下轮到单与瞪大眼睛,他急得眼睛都快红了:“这怎么行?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怎么能让楚大人做这种事?”

    “就是,他们也配?”楚逍也愤怒的附和了一句,他看着单与眼泪汪汪的模样,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大不了我替皇兄去磕头。面子算什么,肯定是救你更重要。我相信,皇兄也是这样想。”

    “你也别太担心了。燕帝非常器重皇兄,说不定皇兄求求他,这事还有转机。”

    单与想到京中那些不堪入耳的谣言,艰难的看了楚逍一眼,徒劳的摇了摇头道:“楚大人如今已在风口浪尖,不能再让他为了我的事分心操累。我不能连累他”

    “什么风口浪尖?你在说什么?”楚逍这会脑子乱的很,“我和皇兄去王勇家替你求情。你你等我的好消息。”

    这时侍卫已经过来叫楚逍了,催促他赶紧离开。楚逍又急忙安抚了他几句,然后魂不守舍的走了。单与站在阴影内,幽幽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眸底满是灰败之色。

    谢临站在不远处的壁灯下,拧眉道:“快点,我可不想在这鬼地方待着了。”

    侍卫按原路将他们带了出去。

    谢临得意道,“你来也来了,可别忘了答应我什么。今晚就收拾东西去我府上,说好了任我差遣。”他说着发现楚逍根本不应,转头一看,见人面如土灰,像游离到九霄云外,他上手推了一下,“你怎么了?”

    楚逍顺势就坐到了地上,直接嚎啕大哭起来。

    *

    王勇命案总算告了一段落,谢玄先前称要调查清楚再降罪,众人本以为他是要袒护那楚人,毕竟他和楚容关系匪浅。

    出乎意料的是,谢玄最后竟判了那楚人死刑。

    两人为此又吵了一架,楚容斥责他德不配位,枉为天子。

    谢玄气的脑袋发昏,楚容越是护着单与,他就偏要单与死。

    楚容就算是到了金銮殿上又怎么样,管这桩案子是另有隐情还是别的什么,他是天子,想让谁死,谁就必须死。

    没能杀了慕容旻,杀一个无关紧要的楚人倒是绰绰有余。

    不仅如此,他还不准楚容踏出兰池宫一步,一举一动皆要派人监视,唯恐楚容背后又搞什么把戏。

    “不把你看紧了,万一你又像上次那样,背后捅朕一刀怎么办?”谢玄如是说。

    楚容惯不理会,只是日渐消瘦,人也一日比一日冷漠。

    谢玄旧气未消,新火又起,他和楚容似乎已经走到了最差的地步,就像站在两座悬崖的绳索中间那样岌岌可危,随时都会掉进万丈深渊。

    他常常哪句话把自己说恼了,便要翻旧账似的细数楚容的过错,斥责他的背叛,他的利用,他的冷漠,他的狠心,直至把心里的怨气火气发泄完才肯罢休。

    每次谢玄一发火,兰池宫所有人都默默退下,直到那阵咆哮摔打的声音消停,再小心翼翼的进来收拾残场。

    楚容十次有九次都不理,只有气狠了才会冷声呛他一句,激的谢玄更加愤怒。小新子每次进来,常常是楚容都是一副天崩地裂都面不改色,宠辱不惊的模样,偶尔面色会夹杂几分冷意,而谢玄眉梢眼角都沾着余火未消的怒意,想让人察觉不到都难。

    他打心里佩服楚容的忍耐和气量。

    这日,谢玄又宿在了兰池宫,他每次留下过夜,楚容总会吃些苦头,今夜也不例外。

    谢玄将他清理干净后,又抱回床上睡去。他睡得并不安稳,就连做梦都是对着楚容歇斯底里的吼,悲伤的好像全世界都背叛了他,而楚容不为所动,一脸冷漠的旁观着,任凭他像个疯子一样,哭的满脸是泪。

    他看着楚容和慕容旻离开,眼中是令人窒息的绝望,彷佛有一把尖刀刺进心脏,疼的狠狠揪成一片,以至于现实的自己眉头都皱了起来。

    谢玄猛的睁开眼睛,他喘了口气,下意识往旁边摸去,却摸了个空。

    楚容不在。

    谢玄的脸猛地沉了下来,半夜三更,他能去哪?

    还能是偷跑出去,去诏狱救人了不成?

    他穿上衣服去寻,夜里寒风刺骨,落叶在风中打着璇,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一出殿门,谢玄就被扑面的冷意冻的打了个寒颤。

    四下无声,唯天上一轮明月散发着清幽光辉,谢玄借着月光,在院里扫视一圈,并未看见楚容。他皱了皱眉,沿着长廊走去,终于在一处地方找到。

    寒冷的夜里,楚容坐在回廊下,身上仅披了件外衣。前日下的雪还没有化尽,他像是感觉不到冷似的,就这么抬头望着天上,一动也不动。

    谢玄看了一眼,便怒从中起。

    他刚想走过去,狠狠将楚容喝斥一顿,却又在看到那人面庞的一瞬间,止住了脚步。

    谢玄诧异的看着他。

    明明和往常一样,脸上并没什么表情,却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楚容坐在廊下,披了满身月光,他素白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无言的悲伤,那悲伤明明看不见摸不着,却如此浓烈,几乎充斥着周围的夜色,仅仅是看一眼,心都会跟着痛起来。

    谢玄循着他的目光往天上看去,今夜无星,只有一轮孤零零的月亮,散发着浅淡的光辉。

    楚容眼睛眨也不眨,看的很是认真。他眸底安静又缓慢的流动着某种情绪,似是在怀念什么人,又或是在发呆。

    谢玄怔怔的盯着,猛地记起几年前,赵皇后刚去世的时候,楚容似乎也曾坐在这里,不知道在干什么。那时谢玄看见他一个人在外面坐着,顾不上想这些,就气急败坏的把人喊回去了。

    谢玄眼眸闪了闪,他大半夜出来跑到这坐着,是因为想赵皇后了?

    为什么?

    他以前也经常偷偷跑出来吗?自己竟然都没有发现?

    谢玄僵硬的站在那,只觉得有些喘不上来气。

    过去一幕幕画面浮现在谢玄脑海中,被他用赵皇后气的浑身颤抖的楚容,躺在他身下无声流泪的楚容,难堪受辱,气的面色苍白的楚容,被他指责怒骂,隐忍不发的楚容

    回想起这段时日,他竟找不出和楚容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他们相互折磨,各自痛苦,恨来恨去,谁都不肯放过谁。

    楚容总是在他面前像一副冷漠至极的模样,任凭他发再大的火,说再难听的话,神色都不变分毫,好像神通广大,能抵挡所有的伤害。

    他还以为这个人铁石心肠,根本不会在乎,不会难过。

    谢玄只觉得心脏像被针扎一样,胸口处传来细密的疼痛。

    他确实对楚容做过一些很过分的事,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可楚容也伤害了他不是吗?

    楚容对他的背叛,利用,冷漠无情,全都是杀人不见血的一把刀,刀刀插在他的心窝处,将那颗心变得鲜血淋漓,满目疮痍。

    他为何不能生气,不能愤怒?不能发泄?

    他恨楚容,恨楚容的不在乎,恨他的狠心,恨他的无情,恨他从来看不到自己,恨他对别人都这么好,唯独对自己这么残忍。

    偏偏他无可奈何,只能如困兽一般无能狂怒,可笑悲哀。

    谢玄以为自己能狠下心,让楚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可当他看到楚容失魂落魄的坐在那时,心为何会如此难过?

    谢玄双眼模糊,思索自己怎么会和楚容走到这种地步?

    为何如此,何至于此?

    如果楚容能多在乎自己一点,多喜欢自己一点

    谢玄眼眶通红,失落的低下头去。

    寒夜吴钩,月光静悄悄照着地上两道身影。

    直到一阵冷风吹来,谢玄才猛地回过神,他抬头见楚容已冻得脸上毫无血色,这才走过去喊他。

    楚容扭过头,面上有些惊讶。

    “回去吧。”谢玄轻声道。

    还不等楚容反应过来,他便走过去径直把人抱起,穿过回廊,回到寝殿。

    谢玄将楚容冻僵的身子搂在怀里,试图给他取暖,却忘了自己也在外面待了很久,身上同样是一片寒凉。

    楚容或许是冻的没有知觉,反应也慢了半拍,他面上一片倦意,就这么安静的躺在谢玄怀中,黑睫垂下,沉默无言。

    谢玄低下头,只能看见他垂着眼睫,羽睫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明明是如此亲密的姿势,两个人脸上都没有一丝温情,他们长久沉默着,谁都没说一句话。

    谢玄脑中全是楚容坐在长廊下的背影,他身形单薄,似乎风一吹就倒,看着孤单又可怜。

    谢玄闭了闭眼睛,不愿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这世间最痛,无非是一颗真心给了别人,那人却视若无睹,弃之敝履。可惜他不长教训,还要弯腰捡起来,拼拼凑凑,死不悔改。

    他不该和楚容较劲,谢玄清楚的意识到,只要他还喜欢楚容,只要那颗心还在跳动,他就永远也赢不了。

    他睁开眼,将人抱的更紧一些,道:“从前的事我们一笔勾销。”

    楚容还以为自己幻听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什么?”

    “你为了慕容旻,为了报仇做的那些蠢事我都可以不计较,只要你以后老实安分的待在我身边,”谢玄豁出去一般,咬牙道,“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楚容长睫微颤。

    “那个单与,我也不是非要杀他,”谢玄喃喃道, “我只是嫉妒我嫉妒的快要发狂,就像嫉妒慕容旻那样”

    “我知道你心里恨我怨我,但你也讨回来了不是吗?”

    楚容沉默的垂下眼眸,听他继续道,“我也不是那么十恶不赦的人吧,其实我也为你做了很多,可是你从来都看不到。你恨我,当然只会记得我对你的不好。”

    楚容眼睫覆下,沉默的听着。

    “我不怪你了,你能不能也别怨我?”他红着眼,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我们就像以前一样,只要你答应,我可以放单与一命。”

    怀中终于有了些动静,楚容启唇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

    楚容静了片刻,应了声好。

    那声音微乎其微,差点让谢玄以为那声音只是自己的幻觉。

    谢玄泪水夺眶而出,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但你以后绝对不能再背叛我,利用我,欺骗我,一个字也不行。”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些,“否则我真的不会放过你”

    楚容听着他话中的哽咽,心中升起异样的感觉。他又垂下眸去,轻声道: “我知道了。”

    谢玄安心的闭上眼睛,听怀中的楚容不确定的问;“你真的愿意救他?”

    “既然答应了你,他就不会死。”

    楚容松了一口气,缩在他怀中闷声道了谢。

    “睡吧。”谢玄哑声道,而后看着楚容轻轻闭上了眼睛。

    灯下,两道身影依偎交叠,相拥而眠,彷佛真如一对难舍难分的璧人。

    第45章 泡温泉 以后我绝不让你再流一滴泪……

    虽说谢玄答应楚容不杀单与, 可圣旨已下,岂能说反悔就反悔?

    楚容知晓此事重大,不仅朝堂, 民间百姓和五城兵马司煽动的军队,都在央求谢玄处死单与, 为死去的士兵报仇。若谢玄执意保单与, 势必会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

    他不想因为这个欠谢玄人情。

    谢玄看出他的心思,以为楚容在担心自己反悔, 便道:“我说了,只要你听话,老老实实待在朕身边, 别再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朕就不会杀他。”

    楚容没说什么,轻轻垂下眼睫, 算是应允。

    谢玄见状忍不住弯起唇角。两个人冷战太久,如今再平常的对话, 他都能咂摸出一点奢望已久的浓情蜜意, 然后乐很久。

    “明日元宵节,朕带你出宫。”

    由于过年的时候,两人还在冷战,兰池宫那次实在太冷清了, 谢玄决定元宵的时候, 好好带楚容热闹一番。

    “去哪?”

    “檀宫。”

    楚容脸色有些不自然,可到底没说什么。

    谢玄知道他还记着上次在檀宫时那些不愉快的记忆, 可这次没有碍事的赵慎姝,也没有该死的慕容旻,不会有谁来打扰他们。

    “檀宫后山有一处天然的温泉, 泡着很舒服,到了晚上还能看星星,朕带你过去试试。”

    楚容看了他一眼。

    谢玄猛地想起上次似乎也是和楚容在温泉里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他顿时有几分心虚:“这次不一样。”

    好在楚容脸色并没什么异样,他权当自己想多了,于是高高兴兴让李福泉去安排了。

    *

    燕京长街 玉珠茶馆包厢内

    一体型富态的中年男子正悠闲的坐在软椅上,边喝茶边听下面讲台上的老人说书。

    这人穿着一身湖蓝色冰丝绸面做成的衣袍,腰间挂着翡翠玉佩,大拇指头上还带着一块宝石绿的扳指,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富贵。

    此人名为赵玉祥,乃是兴隆布庄的老板,其财力在富豪遍地的燕京都是数一数二的。赵玉祥表面是布庄老板,私底下什么生意都有涉及,诸如米面,粮油,女子用的脂粉,珠宝等。他人脉多,路子广,哪里能生钱,就往哪钻。

    生意越做越大,赵玉祥却开始担心自己能不能守住偌大的家财,毕竟他只是个商人,有钱无势,皇城王府里的大人物打个喷嚏,他就得抖三抖。

    还没等他钻营起官府的门路,就碰到了天大的贵人。去年他在金玉坊结识了当朝宰相薛炳业的女婿,中散大夫江赢。赵玉祥有意与他打好关系,逢年过节大把大把的礼品银票往江赢手中送,终于搭上了这条大船。

    这下他官府里不仅有了保护伞,还是宰相的金龟婿,赵玉祥得意至极,生意做的越发红火。今日他闲来无事,便来玉珠茶馆喝喝茶,解解闷。

    这个包间是他常待的老地方,二楼视野开阔,周遭安静,十分惬意舒适。

    今日赵玉祥坐下还没多久,就已经被隔壁吵了好几次。

    隔壁不知在吵什么,声音大的盖都盖不住。

    “杨老板,我一斤三百文收你的药材。”

    “我五百文!全收!”

    “张老板你这也太不仗义了,怎么能全收呢?”

    “哼,你要愿意,你也可以全收啊。”

    隔壁又是一阵吵,那声音吵了没多久,又忽而安静下来。紧接着一个年轻男子走出包厢,后面几个人紧追不舍:“杨老板,你别走啊。”

    赵龙祥守在门口,拦住其中一人:“张老板,真的是你。在隔壁听着声音像你,你在这做什么呢?”

    张老板朝下楼的青衣男子撇了撇嘴:“你瞧见那人没有?”

    “怎么了?”

    张老板道:“你还不知道吧?前不久太医院研制出了治疫病的方子,里面有一味药叫做乌蒙子,平日市面上是一斤一两。现在更是水涨船高,一斤十两银子!那个人是苏州倒卖药材的老板,叫杨禹。他手里有的乌蒙子一斤才五百文!我买了一百斤小赚了一笔。”

    赵玉祥听到这,眼色都变了,急切道:“然后呢?”

    张一神秘道:“如今他手里有一味药,名樱草,这药外形和乌蒙子长的极其相似,药效也一样,最重要的是一斤才一百文。他此番来京城就是想卖个好价钱,杨老板嫌人多麻烦,只想卖给一人,赶紧出手。”

    赵玉祥听到这,已是忍不住想要分一杯羹,嘴上却道:“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不会。”张一打包票道。

    这人是个人精,赵玉祥听他这么说,心里那点警惕已烟消云散,恨不得马上去找杨禹。

    他之所以不肯卖,无非就是张一他们没出到让他满意的价格。赵玉祥这么想着,心里已经有了思量。

    张一瞧着他:“莫非赵老板也想买樱草?不如我们兄弟两合作,你出钱,我出力,保证让你赚的盆满钵满。”

    赵玉祥故作为难道:“此事容我考虑一下。”

    张一看出他的推脱之意,也不自讨没趣,转身追杨禹去了。

    若是之前,赵玉祥兴许就答应了,可如今不一样,他想利用这个机会做个人情。

    前阵子江赢忽然约他喝酒,赵玉祥受宠若惊,满心欢喜的去赴约,不料这却是个鸿门宴。一向自视清高的江赢竟开口向他借钱,一借还是二十万两。

    赵玉祥是个人精,他虽然想巴结江赢,却不是做慈善的。这钱借出去,十有八九回不来。若是江赢铁了心不还,他哪有胆子要?

    赵玉祥当场说自己最近做了几桩生意,手里没那么多现银,只拿得出两万两。这两万两就当是孝敬江赢了。

    江赢急忙推脱,最后在赵玉祥的盛情下难为情的收下了,虽没借到钱,却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赵玉祥是个老油条,混迹商场多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故意使这么一招,堵江赢的嘴。

    他琢磨着,若是把这个商机告诉江赢,不仅可以解决江赢的困难,还能顺便卖个人情,从中再捞一笔。

    赵玉祥越想越高兴,茶都顾不上喝了,立马让人给江赢送信去。

    夜晚,华灯初上,赵玉祥坐在临街的二楼房间内,走廊上不时有跑堂的小二走过,直到门外响起逐渐清晰的脚步声,他才站起身,还未见来人,浮肿的脸上便已摆出了喜洋洋的笑:“江大人。”

    江赢近来因为钱的事睡觉都不踏实,强打着精神嗯了一句。

    他脱下外袍,随手搭在衣架上,语气不怎么好:“你找我有什么急事?”

    赵玉祥全然不在意,请他入座后,又亲自为其倒了杯酒:“自然是好事了。”

    江赢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赵玉祥这次笑盈盈将杨禹和自己的打算托盘而出,果不其然,江赢面色倏尔一变,他瞪大眼睛:“此事当真?”

    “我怎么敢骗江大人你呢?”赵玉祥道,“这樱草和乌蒙子的价格,可是差了这么多倍。这么丰厚的利润,简直就是天上掉钱嘛。江大人将那樱草买来,按照乌蒙子的价格倒卖出去,便可解燃眉之急。”

    江赢没吭声,短短一会,他已想到一个绝妙的办法。

    “若是那苏州来的商人,不肯与我合作怎么办?”

    “这简单。”赵玉祥胸有成竹道,“我去谈。江大人乃是皇亲国戚,肯赏脸买他的东西,是他祖上积德,我相信他不会拒绝的。”

    江赢激动道:“好,赵兄,那便多谢了。”

    赵玉祥受宠若惊,没一会两个人便称兄道弟起来,扬言今晚要不醉不归。赵玉祥还叫了几个会唱曲的姑娘,给江赢解乏。

    月上柳梢,房内红烛软调,一派热闹景象。

    *

    未至元宵,街上便挂满了花灯笼,谢玄都提前让朝官休沐,早早回家过节去了。

    李福泉一大早就派马车来接楚容去檀宫。许是过节的缘故,亭台水榭,飞阁流丹,宫殿各处都装点的极为华丽。待天色一黑,灯笼一亮,必定流光十色,明如仙境。

    “大人,这房间里的用具都是新换的。”李福泉指了指床上的被褥,“还有这雁毛做的绒被,也是陛下吩咐奴才特意换的。”

    “奴才说,这檀宫什么都有,怎么连被子也要带啊?皇上说,大人怕冷,别的被子都没这绒被暖和,必须带着。”

    他表情夸张,语气更是谄媚至极,见缝插针的在楚容面前为谢玄讨好。谢玄过来的时候,见他手舞足蹈的模样,怕再把楚容说烦了,忙道:“这么快就到了,路上可还顺利?”

    楚容:“嗯。”

    “过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拉住楚容的手,带着往外走。

    身后的老少太监闻风而动,低眉顺眼的跟着后面。

    “你们在这等着,不必跟过来。”

    小新子等人只得停住脚步,看着两人远去。“不会又出什么事吧。”

    两人每次出去,十次有八次都会生出事端,他都被搞怕了。

    李福泉没好气的拍了下他的帽檐:“净说些不吉利的话。皇上带着楚大人泡温泉去,能出什么事?我看主子们甜蜜着呢。”

    小新子不敢顶嘴,十分用力的抿着唇,眨巴着眼看他。

    另一边,两人沿着青石板路,走到山后一处静谧之地。

    此地种着大片樱树,远望过去如一边浩荡花海,金乌西坠,簇簇樱花几乎要将天边晚霞也染上一层薄粉。偌大的泉池旁,有一棵寒樱开的极为烂漫,水面上白雾氤氲,风一吹,花瓣悄然落入水中。

    楚容被此景震撼的说不出话。

    谢玄粲然一笑,将他推入一旁的小殿中,催促:“快去脱衣。”

    楚容迟疑了一下。

    “你不脱,我帮你脱?”

    楚容闻言,还是转身走了进去。他出来时,谢玄并不在外面。楚容趁人不在,直接走入池中。

    楚容走到最角落,倚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天边的晚霞。

    他正看的入神,腰上忽然环上一只手臂,接着猝不及防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楚容回头一看。

    谢玄只穿了亵裤,精壮修长的上半身裸漏在外,黑发披散,锋利俊美的五官在雾气的熏染下竟有几分柔和。楚容在看他的同时,也在被他打量着。

    “不是让你脱衣服,为何还穿着里衣?”谢玄肆无忌惮的看着他。

    楚容的脸被雾气蒸的微微发红,道:“我习惯穿着。”

    谢玄看出他的心思,蓦的笑了。他手指抚上楚容被水打湿的衣裳,故意道:“我说的脱衣服,是脱光。”

    “你不脱,朕给你脱。”

    他像一直锁定猎物的头狼,朝楚容缓缓靠近。楚容看着他这副禽兽的模样,下意识后退,却忘了自己退无可退。

    他只得避开谢玄炽热的目光,佯装镇定的看向别处:“不用了,这样就可以。”

    “你不热吗?”

    楚容摇了摇头。

    “你不热”谢玄将他拉入自己怀中,“我热。”

    说着,便吻住了楚容温热柔软的唇。

    楚容被他抵在角落,逃也逃不掉,只能任他蹂躏吮允。袅袅热气,将楚容的眼蒙上一层湿润的水汽。谢玄边吻边轻巧的脱去他的衣服。

    等楚容反应过来时,已是赤身裸体贴在谢玄身上。

    他将谢玄推开,唇被咬的极红:“够了。”

    “不够。”谢玄道,“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楚容薄怒道: “我可没答应你要在这做那种事!”

    谢玄眼眸含笑,道:“不会有人看见的。你就算是叫翻了天,他们也不敢进来一步。”

    楚容闻言脸红的更厉害,坚决不同意:“不行,你别再闹了。”

    “你是不想快点救单与出来了?”谢玄威胁道。

    楚容面色变了又变,最终艰难的吐出一句: “你要多久?”

    谢玄看着他难堪犹豫的眼神和紧咬的下唇,微微一愣。那一瞬间,他竟想到楚容在身下流泪时的模样,也是这样的眼睛,也曾露出这样的眼神。

    他心里没来由慌乱,方才胜券在握的模样顿时消散,急忙讨好的上前抓住楚容的手:“朕骗你的。”

    楚容诧异的看着他,为谢玄忽如其来的举措感到不解。

    “其实,你只要亲我一口就可以。”

    楚容愣住,而后松了口气。

    在谢玄无声的催促中,楚容凑过去,湿润的唇在他脸上贴了一下,轻的就像羽毛划过。

    谢玄的心就像被什么挠了一下,一股奇异的感觉在心中激荡。他们明明接过很多次吻,可都没有楚容主动的这一次让他激动,颤抖,如同得到糖果的孩童。

    他抱住楚容,亲了亲他的眼睛,郑重道:“以后我绝不让你再流一滴泪。”

    楚容的心忽然跳了一下,他掩饰的垂下眼眸,好奇谢玄为何这样说。

    后面谢玄果真没再逼迫他做什么,两个人泡在泉水里,看着天边的晚霞一点点褪去,气氛竟出奇的融洽。

    等他们回到檀宫时,天色已黑。谢玄让人备了菜酒,打算与楚容小酌几杯。

    李福泉让人把桌案架到了一处门边,外面与桐花台相接,视野极广,是个赏月观景的绝佳点。

    夜里寒气重,小新子取来披风让楚容披上。谢玄瞥了一眼,道:“怎么不穿我给你的那件?那件更暖和。”

    楚容没吭声。

    谢玄想到什么,又道:“改日,朕亲自猎一只野狐,为你做一件狐裘。”

    此刻夜幕低垂,燕京城中闪着星星点点的光,想必人们已经开始点花灯了。两人俯瞰着万家灯火,静默不语。

    忽而,一道白光嗖的窜上夜空,绽开绚丽烟火,无数白光紧随其后,耳边一阵轰鸣,同一时间,千万烟花在寂静广阔的夜空绽放,盛大辉煌,将檀宫照的亮如白昼。

    这场面实在太过震撼,不少宫人都仰头看着此番盛景,惊愕的张大嘴巴。燕京城街上的人们,也纷纷停住脚步,发出巨大兴奋的欢呼声。

    谢玄笑盈盈转过头,问楚容:“喜欢吗?”

    “这是你放的?”

    “不然呢。”谢玄傲娇道,“整个燕京城谁敢动这么大阵仗?”

    李福泉凑过来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烟花陛下早早就吩咐人备好了,想等着过年时放给您看。不过这时候放也不晚,大人能明白皇上对您的心意便好。”

    他端过来两碗冒着热气的元宵。

    “今个是团圆的日子,按照民间习俗要吃一碗元宵,寓意着团圆和美,永不分离。皇上和大人不如也沾沾喜气?”

    谢玄知道李福泉是个人精,还不知他竟然这么会来事,立马附和道:“这个好。”

    他殷切的看着楚容,在李福泉的催促下,楚容接过了那碗元宵。

    谢玄笑了笑,也接过来吃了几个。他看着楚容吃东西时安静认真的侧脸,心中盈满了喜悦:“你既然喜欢,以后每次过年,朕都为你放烟花。”

    楚容垂下眼眸: “随你。”

    吃完饭离就寝的时辰还早,谢玄心血来潮,拉着楚容在殿内下棋。

    殿外尘嚣散去,归于寂寥,殿内落子无声,天地间安静的彷佛就剩他们两个。

    谢玄一边下棋,眼神又忍不住往楚容身上瞟。他们刚沐浴完,楚容坐在灯下,灯光将他的脸照的犹如一块无暇美玉,他身上带着些若有若无的香气,这让对面的谢玄有些心猿意马。

    “到你了。”楚容出声提醒。

    谢玄回过神,落下一子,微笑道:“我输了。”

    楚容往棋盘上扫了扫,一眼就看出他是故意的。他没忍住道:“棋局如战场,一子落,满盘输。你为何下的如此轻佻随意?”

    谢玄倒打一耙:“谁让你坐在我对面平白撩人心绪?我认输了还不行?”

    楚容脸一下红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如果这真的在打仗,你这样迟早把江山败光。”

    “这要看对方是谁?”谢玄紧紧盯着他,“是你,我自然认输。”

    楚容吐出一句昏君。

    谢玄扫下棋盘,黑白棋子哗啦啦散落一地,他倾身吻住楚容的唇,将其压在榻上。

    “还真让你说对了。”

    楚容质问道:“你做什么?”

    “做什么你看不出来吗?我既然输了,总得有点惩罚吧。”谢玄不要脸道,“罚我今晚好好伺候你。”

    “我不需要。”楚容冷冷拒绝。

    谢玄嗤笑一声,边蹭边道:“容儿,你又口是心非。不需要你怎么有反应呢?”

    楚容脸又红了起来,正要说话,外边忽响起李福泉的声音,听上去竟有些惊慌失措。

    换做平日,李福泉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来打搅的,必定是出什么事了。

    饶是清楚这点,谢玄还是额头青筋暴起,他看了楚容一眼,喑哑道:“我出去一下。”

    说着,起身往殿外走去。

    楚容青着脸整理了下凌乱的衣衫。

    “你有事?”谢玄不爽道。

    李福泉顾不得这么多,当即道:“诏狱那边的人来报说,被抓起来的小兵,楚大人的弟弟,在牢中自杀了!”

    谢玄瞪大眼睛,下意识往殿内瞧了一眼。他压低声音斥道:“怎么回事?”

    李福泉摇了摇头:“不知道。狱卒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

    谢玄脸色阴骇,他已派人找了一替死鬼,打算在行刑那日来个偷梁换柱。那替死鬼身形,容貌和单与极其相似,代替单与上刑场,必不会有人发现。

    可现在单与竟然死了?

    他再三向楚容保证一定会救单与出来,现在该怎么和楚容交代!

    若是楚容以为自己在骗他

    谢玄不敢继续往下想,吩咐道:“这件事先瞒住,不能让楚容知道!”

    第46章 出宫 三千红尘世事,唯你眉间忧愁,挂……

    李福泉刚想应下, 目光往后一瞟,神情立刻变得什么惊悚。

    “楚楚大人。”

    谢玄顿时僵住,回过头发现楚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

    谢玄顿时急了:“楚容, 你听我解释。”

    楚容脸色血色尽褪:“不用说了,我方才都听见了。”

    谢玄还是固执的解释了一通, 虽说楚容并未表露出半分怪他的意思, 谢玄仍旧十分不安,也没心思调情了, 隔一会就要问他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去休息。

    楚容轻轻摇头, 这副模样落在谢玄眼中,让他焦急万分。

    谢玄烦躁的在屋里转了几圈,忽而厉声对李福泉道:“之前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

    李福泉小声道:“不知道。听诏狱那边的人说, 下午临王殿下过去了一趟,晚上单公子就自杀了。”

    “谢临?”谢玄眼梢吊起, “他去那干什么?”

    “好像是带着人过去的。诏狱的侍卫说, 那人和临王年岁相当,瘦高个,瞧着是个生面孔。奴才仔细问过,总觉得那人是”李福泉偷偷看了楚容一眼, “是楚二公子。”

    楚容面色一怔。

    谢玄眉头拧起, 嘀咕道:“这两人什么时候走的这么近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李福泉退下, 屋里很快就剩下两人。

    谢玄坐到楚容身边欲言又止,最终吐出一句:“朕会让人好好安葬他的。”

    他声音轻如羽毛,像是怕惊扰楚容似的。

    “好。”

    楚容除了脸色有些不好之外, 其他和平常无异。他惯会把所有心事憋在心里,从不在面上流露半分。可谢玄还是从他微微低垂的长睫和略微心不在焉的模样中,窥到了一丝难过。

    他的心好像被什么揪住了,无声的抓住了楚容的手。

    楚容一心想着单与的事,并没什么反应。

    其实他能猜到单与为什么会自杀,单与看着大大咧咧,实则心思细腻,楚逍定是说了什么,他怕连累自己才会选择自戕。

    楚容心中涌上说不上的愧疚和难过,他不怪谢玄,也不怪忽然跑去诏狱的楚逍,而是深深的责备自己。单与极有可能是因他而死,是他连累害死了单与。

    谢玄被他的脸色吓得不轻,“楚容,楚容。”,他低声唤着面前的人,深邃的眼中带着一抹关切,“我知道我说了你也不会听。其实你有什么事不用憋在心里,你可以告诉我的。”

    楚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谢玄心中莫名紧张, “我说的是真的。”他鲜少有可以称得上温柔的时刻,絮絮叨叨道,“你愿意说就说,不想说就算了,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我只是不想看你太难过你能明白吗?”

    谢玄最后不说话了,只深深的望着他,似乎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三千红尘世事,唯你眉间忧愁,挂我心头。

    “我已经派人去查了,若这件事真和谢临有关”谢玄眯了眯眼,语气陡然一狠,“朕绝对不放过他。”

    “这件事和他没关系。”楚容低声道,“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救不了他,是我害了他。”

    他当初眼睁睁看着昭敏和孩子死去,如今也没保护好单与,他谁也救不了。他对不起单云。

    谢玄听着这话,恨不得回去抽自己一巴掌。

    他握住楚容的手,道:“便是和谢临没关系也要查,朕早就怀疑此事有人在背后搞鬼。”

    瘟疫爆发后,民间对他的不满怨怼可谓是达到了极点,其中最为人诟病的一点便是他与楚容的关系。有人想利用这点毁掉祭天大典,煽动朝官向他施压。

    那王勇再厌恶楚人,也该有个分寸,哪来的胆子在祭天大典上闹事。偏与他闹事的楚人还与楚容关系不匪。

    他若硬和朝廷对着来,保单与的命,势必会激起群愤,失了民心。

    近日已渐有他皇位来之不当的谣言,背后之人是谁他不难猜到。

    “你放心,如若真有人搞鬼,朕一定不会放过他。”

    楚容听着他语气间遮掩不住的狠厉,一声不吭,任由谢玄将他抱在怀中。

    谢玄将单与好好安葬了一番,又请来高僧祈福做法,极尽体贴。

    单与在牢中自戕的事并未在朝中引起多大波澜,彷佛先前慷慨激昂为王勇喊冤的不是这些人一样,总归只是个无名之卒,死了便死了,不值得他们耗费一丝一毫的心神。

    相比单与自戕,另一件事更值得他们议论,那便是薛炳业的女婿江赢贪污户部钱款。

    前段时日,京中爆发瘟疫,太医院研究出疫方后,皇上当即下旨在京中设药棚,给城中的流民百姓免费治病。户部给采买司拨了一大笔银款,用来购买药材。

    江赢找到采买司的人说自己认识一位卖药的商人,愿意帮忙采买。管事的为了讨好薛炳业,便卖了他一份面子。

    好在江赢办的十分妥帖,采买司便将此事全交付给江赢,不多过问。

    可谁知昨日,贺兰旭与太医院几位大人乔装去各个药棚处探察,竟发现锅里煮的不是药,而是一堆野草!

    贺兰旭当即上奏给皇上,皇上一气之下要砍了采买司的脑袋,管事的眼见大祸临头,立马供出了江赢,称此事都是江大人负责,自己并不知情。

    现在,采买司上下和江赢都已被关进大牢。

    薛婉宁听闻夫君被关进大牢的消息,差点没动胎气,急得薛炳业连夜进宫求情。谢玄并不见他,三两下便把人打发走了。

    薛炳业急于搞清此事,刚出金銮殿,又去了刑部大牢。

    江赢见他来,当即激动的哭了出来:“岳父大人救我!”

    薛炳业坐在狱卒拿来的长凳上,一双老辣的双眼在黑暗中闪着锐光:“你做了这等蠢事,还想老夫救你?若不是为了宁儿,你就是死在牢里,老夫眼也不会眨一下。”

    江赢自知理亏,低头顺从道:“岳父大人教训的是。”

    薛炳业冷哼一声,脸色缓和了些。他这个女婿胆小老实,平日里并不会惹是生非,如今却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他沉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如实招来!”

    事到如今,江赢不敢隐瞒,他故意省去金玉坊一事,将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

    “是赵玉祥说那个商人的药材比市价便宜许多,我想着宫里反正都是要买药的,便主动揽下了这桩差事。头两次还好好的,有一日那商人突然说,苏州有不少人抢着要买,他不打算来燕京做生意了。”

    “我一心急,又加些了些,打算将他手中的药都买光。以往都是一手交货,一手交钱。是我太蠢,怕他反悔不肯卖给我,便将钱款提前给出去了。赵玉祥说之前与此人做过生意,是个可信之人。后来我才知道”

    江赢的声音都着几分恨意;“赵玉祥这王八蛋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私下联系杨禹故意往高报价,好从中再抽一笔利润。两人联合起来故意骗我!杨禹拿着钱跑了,我翻遍了整个燕京都找不到人。本想着先拿野草对付几天,等钱追回来就好了。谁知道这么巧,贺兰旭正好跑那药棚去了”

    薛炳业听着许久不吭声,江赢心里其实是怕这个岳父的,他小心翼翼的叫了一声:“岳父”

    薛炳业犀利发问:“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往日,也没见你费这心思?”

    “我是想着这么好的机会,可以赚一笔,为何不”

    “说实话。”

    薛炳业声音不大,江赢却没来由抖了一下。他怯懦道:“我前些时日去金玉坊,欠他们一笔钱。”

    “多少钱?”

    “二十万两”

    “混账!”薛炳业大喝一声,“你去赌就算了!还输了这么多。宁儿可知道这件事?”

    江赢拼命摇头:“不知道不知道,我怕她气着,一直没敢说。”

    他又将那晚与人赌博一事交代一番,薛炳业道:“那人叫什么?”

    “贾生。”

    “蠢货,你怕是着人的道了!”

    江赢不明所以,薛炳业的脸黑的却像锅底。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江赢前脚刚欠这么大一笔银子,后脚这赚钱的买卖就来了。此事分明是个坑,就等着江赢往里钻呢!还有那贺兰旭早不来玩不来,偏偏在药棚煮药的时候过来,抓个正着!

    江赢惊出一身冷汗:“是谁?是谁这么大胆子,敢算计我?他们不把我放在眼里就算了,也不顾忌着岳父您的脸面?”

    “脸面?”薛炳业阴狠道,“他们照样也不把我放在眼里,脸面有什么好顾忌的?”

    江赢愣住,一种恐惧从他心底窜起,寒意遍布全身。天底下能有几人敢不把当朝宰相放在眼中?

    “那个叫杨禹的商人和贾生,我会派人去查。你就给我老实在这待着!”

    薛炳业大步离去,眼底阴云翻涌。

    前段时间京中流言甚嚣尘上,异象频出,若谢玄察觉到是他在背后操纵,依他睚眦必报的性子,定不会坐以待毙。

    只是薛炳业没想到,他们竟会给江赢下套。

    这是对他的警告吗?

    薛炳业派人将燕京翻了个底朝天,又让人连夜赶往苏州,如他所料。根本没有贾生,杨禹这号人。两个大活人在燕京城消失的无影无踪,一点踪迹都查不出,普天之下,除了皇宫里的那位,谁还能做的这番?

    江赢就这么吃了个哑巴亏,只能认栽担下所有罪责。采买司一众人均被处了死刑,江赢贪污钱款,置百姓于不顾,按理说也是要砍头的,但在薛炳业和父亲江主事的求情下,谢玄免了他的死刑,罚廷仗八十,革去官职,永不启用。

    江家夫人听到儿子要受八十廷仗,直接晕了过去。自古以来,四十廷仗就能要人半条命,八十棒下来,即便不死也是个残废。薛婉宁也哭个不停,江家乱作一团。

    薛炳业虽未参与,却也受了牵连,被谢玄在朝堂上好一顿呵斥。他见谢玄如此不留情面,心中骇然,更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想。

    谢玄怕是已经容不下他了。

    *

    半月后

    “微服出巡?”

    谢玄点点头,道:“朕继位以来,还从未探察过民情,眼下瘟疫已除,边关安定,朝中有贺兰旭坐镇,出不了什么大事。朕想趁着这个机会,出宫看看。你和朕一起去,顺便散散心。”

    楚容因为单与的死郁郁寡欢,谢玄也想趁这个机会带他出宫游玩一番。

    “等开春我们就走。”

    楚容道:“为何这么急?”

    谢玄扯了下唇角,没说话,微服出巡只是个借口,他真正的目的还是那些还未来得及进宫的秀女。若再不走,等那些老狐狸反应过来,又是一件麻烦事。

    他不想再楚容面前提这些,只道:“通州匪患猖獗,去年朝廷就曾援助通州剿匪,虽重创匪首,却未能剿灭。这些土匪在通州几个山头盘踞几年,势力深厚,并非一朝一夕便可除去。今年这些土匪又开始蠢蠢欲动,通州刺史已向朕上奏过好几次,此番出宫,也是为了匪患一事。”

    谢玄看向楚容,问:“你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楚容自小生长在宫中,应该也没有什么出宫游历的机会。

    见楚容摇头,谢玄主动道:“苏杭烟雨,十里秦淮,扬州杏花,此番路过江南,朕都要与你看个遍。”

    他话语间皆是遮掩不住的兴奋,引得楚容都有些向往书中所描绘的杏雨江南。

    他忍不住道:“最是江南好风景”

    谢玄从善如流接道:“落花时节又逢君。”说完,他含情脉脉的注视着楚容,楚容微微一愣,没想到谢玄会接茬,他被那炽热满是爱意的眼神看的有些不自在,于是佯装没听见的看向别处。

    谢玄动作很快,几天后宫门口停着几辆马车和随行的侍从。此番皇帝出宫,事关重大,这些人都是从羽林卫中千挑万选出来,专门保护谢玄安危的。

    让楚容意外的是,他竟然看见了燕雪深。

    谢玄道:“他伤好后在府里闲不住,便主动向朕请求随行。燕雪深武功高强,有他在,能更安全一些。”他用一种哄人的口吻道,“朕不会让他出现在你面前的。”

    楚容平静的移开目光:“没事。”

    “你要不要猜猜还有谁会和我们一起去?”

    楚容难得接话:“谁?”

    “楚逍。”

    “阿逍?”楚容意外道,“你叫他来的?”

    谢玄坦然道:“不是,叫他来的另有其人。”

    话音刚落,一个嚣张至极的声音从众人耳边炸响:“你能不能走快点?这么慢,没吃饭啊?”

    另一人回击道:“有本事你自己来拿,你多带几个小厮会怎么样?”

    谢临戏谑道:“本王就喜欢使唤你。听话的奴才使唤着多没意思,就得用不听话的奴才,搓搓他的锐气。”

    楚逍在心中破口大骂,极不情愿的和他上了车。

    楚容看了谢玄一眼,心中了然。薛炳业在京中难免会有什么动作,把谢临带着放在身边,难保他不会多有忌惮。

    李福泉把头探进来,道:“主子,人都到齐了,可以走了。”

    谢玄还没来得及说话,后面马车又响起谢临暴躁的声音:“你带的这都是什么?我让你拿包袱,谁准你带自己的?!”

    “你嚷嚷什么?这不是给你带了一包?”楚逍毫不示弱道,“你自己这么多东西,我怎么拿的清?”

    “拿不了就多跑几趟回去拿!”

    “我不去,我累。”

    “你再说一句试试?”

    谢玄使了个颜色,李福泉立马跑向后面去劝架,又招呼几个侍卫去帮谢临拿东西。两个人都不是什么省心的,李福泉忌惮着谢临的身份,又不敢不顾及楚逍,为难的不行,劝了好半天他们才肯消停。

    他看了看前面谢玄的马车,又瞅了瞅这两小的,心累的叹了口气,预感这一路必定不会消停。

    车队终于安静下来,浩浩荡荡的离开皇城,朝远方驶去。

    第47章 童子鸡 坐你旁边我都怕被传染脏病……

    秦淮二十里外的茶坊

    正值正午, 店里的客人不多,稀稀疏疏的散落在各处。跑堂的伙计上完茶,还一步三回头, 好奇的看着窗边桌位的客人。

    这群人出手大方,衣着, 容貌也皆是不俗, 十分亮眼。一进门就引得其他客人频频侧目,尤其是中间那位穿白色衣衫的男子, 好看的简直像从画中走出来的一样,绝色的容颜让这间普通的茶馆都有些蓬荜生辉。

    伙计从出生以来还从未见过长得这般好看的人,一时没忍住又偷看了一眼, 结果猝不及防被旁边的黑衣男子逮到。那男子长得俊是俊,只不过脸色有些骇人,看着很不好惹, 吓得他赶紧将头转了回去。

    谢玄阴沉的视线扫过周围,如一只巡视领域的野兽, 将那些让他不快的目光都一一逼退。

    “快点喝, 喝完走了。”谢玄皱眉道。

    两个小的都怕他,闻言都加快了速度。

    李福泉站在一旁笑呵呵道:“下午估计就能到秦淮了,等到城中,主子们就能好好休息一番了。”

    他们离宫已有一月, 一路上谢玄带着楚容游山玩水, 全然把“体察民情”四字抛之脑后。谢临也玩野了心,开始还抱怨客栈的床不够软, 东西不好吃,嚷嚷了几天就闭嘴了,因为他很快发现没有舅舅薛炳业的看管, 外面比在燕京自在多了,整日胡吃海喝,好不快活。

    听到李福泉的话,谢临顿时来了兴致:“听说秦淮河画舫里的美人是天下一绝?真的假的?”

    李福泉道:“小人也不知道啊,到时候少爷亲自去看看就知道了。”

    谢临:“这是当然。”

    楚逍对他们的话题并不感兴趣,转头和楚容说起了话:“昨晚兄长睡的好吗?”

    楚容:“尚可。”

    “那就行。”楚逍点点头,“昨晚我在隔壁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以为是从你房间传来的,还想爬起来去看看呢,结果太困了没起来。兄长,你听到了吗?”

    他一番话说完,桌上顿时鸦雀无声,脸色各异。

    李福泉眼珠溜溜转,谢临反应过来,极力掩饰自己的笑意,谢玄则是玩味看的楚容一眼。

    京中流言正盛时,楚逍整日被谢临使唤的死去活来,每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侍奉谢临君,是以并不知道谢玄与楚容的关系,眼下只把他们当作稍微亲密一点的君臣关系。

    楚容面色不变分毫,镇定的回了声没有。

    楚逍哦了一声又继续低下头乖乖吃茶了。由于隔壁住的人是楚容,出于对哥哥的敬意和崇拜,再加上楚容素来冷淡的性子,任他怎么也不会把那奇怪的声音和床事联系起来,是以并未察觉到桌上的异样。

    他低下头的瞬间,楚容冷冷看了谢玄一眼,谢玄不以为意,唇边的笑意甚至更深了。

    这一个多月以来,为了不让楚逍察觉出什么,两人都是住在各在房间。只不过就寝时,谢玄总会偷偷摸进来,爬上楚容的床。饶是锁了门,他都能弄开,楚容总怕隔壁的人听到什么,一直很小心。

    昨晚住在隔壁的人是楚逍,无论谢玄怎么做,楚容都不吭一声。越到这种时候,谢玄越恶劣,看楚容隐忍的这么辛苦,莫名其妙有一种偷情的感觉,整个人控制不住的兴奋,折腾的越发厉害,到最后楚容沉沉睡去,第二日险些起不来。

    一行人喝完茶便准备回到马车上。

    燕雪深早早在外面等着了,见楚容出来,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楚容对自己好像冷淡了些。这一个月来,两人说过的话寥寥无几。

    本想着要不要过去说几句,下一秒谢玄就走了过来,对楚容说:“生气了?”

    楚容的脸色似乎冷了一些,他微微蹙眉,直接上车了。

    谢玄被无视也不生气,反而乐在其中。

    燕雪深掩住眸底失望,也翻身上了马。

    “童子鸡。”谢临晃悠悠从茶馆出来,冲前方正要上车的少年喊道。

    楚逍回过头,狐疑的看着谢临。

    谢临笑得十分刺眼:“叫你呢,童子鸡。”

    “神经病啊。”楚逍翻了个白眼,钻进车里。

    谢临紧随其后,理直气壮道: “你难道不是?”

    楚逍涨红脸,又羞又怒的瞪了他一眼,嘟囔道:“哼,有什么了不起的,坐你旁边我都怕被传染脏病。”

    谢临听他叽里咕噜的,眯了眯眼:“你说什么?”

    楚逍连忙闭上了嘴:“没什么。”

    谢临讥笑一声,他发现楚逍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好不容易剪去他的爪牙,挫灭他的锐气,调教成了一个听话的小玩意,离京后楚逍却仗着楚容在身边,渐渐又原形毕露。

    傍晚,一行人终于进城,谢玄大手一挥,包下了城内最好的客栈。待收拾妥当后,他们去了当地有名的酒楼吃秦淮菜。

    由于去的晚,包间没空位,楚容等人只得坐在一楼大堂内。

    等谢玄点完菜再抬头时,发现周围异常吵闹。酒楼外被姑娘们围的水泄不通,甚至还有人趴在窗户上伸着脖子往里看,个个脸上挂着少女般青涩害羞的笑。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吵?”

    路过的小二瞟了楚容一眼,笑道:“她们听说酒楼里有位长得跟神仙一样的公子,都想过来一睹风采。”

    谢玄脸色一沉。

    “都说江南女子性子温婉,不想竟然这么大胆奔放。”谢临话语中颇有不屑。

    “爱美之心,人人皆有。”楚逍一阵见血道,“我看你就是嫉妒!”

    “吵死了。”谢玄不悦的吩咐道,“李福泉,去让人把她们赶走。”

    李福泉为难的看了看门口:“主子,这怕是不行吧。”

    谢玄睨了他一眼,这老太监二话不说,立马去找掌柜,塞了一大笔银子。不多时,掌柜的就派了几个人去门口驱赶。

    虽仍有死活不走的,但相比之前乌泱泱一片,大堂内清净多了。

    谢玄脸上阴云未散,昨日也是这样,他真想把那些不知死活的人的眼珠子挖出来,看他们还敢不敢看楚容。

    谢玄憋了一肚子火,整顿饭大家都吃的极不自在,因为他不是嫌菜上的慢让李福泉去催,就是嫌楚逍吃饭吧唧嘴影响食欲,就连谢临十分自觉的收敛了很多。若不是楚容看不下去,冷声说了句不吃就走,谢玄不知还要无理取闹到什么时候。

    李福泉等人忙向楚容投去感激的目光。

    晚上一回客栈,谢玄就忙不迭的跑去楚容房间“兴师问罪”。彼时楚容刚沐浴完,一回头便看见他倚在屏风旁盯着自己。

    “谁让你随便进来的?”

    谢玄不语,随手拿过衣架上的毛巾,将楚容按在凳子上,硬要帮他细细擦拭着头发。

    谢玄一边擦,一边埋怨道:“今日在酒楼,早知道有那么多人围观,朕就不该带你出来。”

    “我应该把他们眼珠子挖出来,让他们知道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看的。”

    楚容听他这么说,一幅习以为常的表情。

    谢玄嘴上说的狠,手上的动作却十分轻柔,生怕弄疼了楚容。

    他一通牢骚发完,楚容才试图抬起手拿回毛巾: “我自己来就可以,你回去睡吧。”

    “谁告诉你要回去睡的?”谢玄轻巧躲开他的手,“今晚我住这。”

    “不行。”

    楚容没有丝毫犹豫。他想起白天楚逍的话,头皮微微发麻,说什么也不准谢玄留下。

    “他不在隔壁,朕把他的房间安排在了别处。”

    “那也不行。”

    眼见行不通,谢玄无赖道:“要么我在这睡,要么我把楚逍踢出去,让他滚大街上睡。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他会听到什么。”

    楚容不为所动:“你把他赶出去吧。”

    谢玄面色一哽,不再多言,直接将楚容抱起,往床上走去。

    他强硬的将人按在床上,而后在他额头亲了一口。

    “睡觉。”

    谢玄将他按在怀里,与他躺在一块,不容置喙的说道。

    这般流氓行径,楚容无奈的轻叹了口气。

    谢玄闻着他发间浅淡的香气,一会小声说你头发好香,一会又问他明天想吃什么。

    “你不睡就出去。”

    谢玄冷不丁闭上了嘴,不敢再说一句话,只用漆黑的目光在黑暗中勾勒着楚容的轮廓。

    他能明显感觉到出宫的这段时日,楚容心情好了不少,脸上的笑意也多了,看来把楚逍叫来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更重要的是,两个人从未相处的如此愉悦,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们没吵一次架,这让谢玄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心中雀跃,又忍不住道:“你在宫外是不是比在宫里开心?”

    楚容还没睡着,听到这个问题,最终应了一声:“嗯。”

    谢玄轻轻抓住他的手,双眸晶亮:“若是能一辈子都这样就好了”

    楚容没有搭话。

    谢玄也意识到这样实在有些痴心妄想,但还是道:“以后有机会,朕再带你出来。等老了,我们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安顿下来,做一对逍遥快活的神仙眷侣。”

    黑暗中,楚容目光微闪,他别过头,轻声道:“睡吧。”

    谢玄的手忽然覆了上来,楚容感受着那手掌的温热,在他怀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48章 芙蓉泣露 胭脂泪,恨难消

    秦淮最出名的除了秦淮河两岸的风光, 便是秦淮船菜和那吴侬软语,婉转动人的戏曲。

    谢玄琢磨着楚容应该喜欢这些风雅之物,准备吃过饭后, 带众人去戏馆好好听一听秦淮曲调。

    河岸两侧有不少摆摊的商贩,他们身后炊烟袅袅, 春水浮绿, 船夫撑着竹竿,船头放着两大筐脆生生的枇杷, 正沿岸叫卖,姑娘们三两结伴,穿着轻薄的春衫, 从桥上走过,入目白墙灰瓦,桃叶团扇, 正是江南好风光。

    谢玄下意识去抓楚容的手,被不着痕迹的避开了。他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 不悦的朝周围碍事的人扫了一眼。

    旁人都在左顾右盼,并未察觉,唯有一直往这边看的燕雪深,飞速别过了眼。

    待谢玄转过头, 他抿了抿唇, 又忍不住朝楚容投去一眼。

    众人来到秦淮河岸,上了最大的那艘画舫。画舫分为前, 中,后三舱,有楼阁亭台, 船上雕梁画栋,窗明几净,装点的华丽雅致。

    谢玄等人落座后,便开始游菜。

    所谓游菜,便是由侍女拿着菜肴在客人面前走过,客人若有喜欢的,便可留下。船上菜系众多,养生罗汉斋,全蟹宴,宫廷仿膳,秦淮本帮菜,算起来怎么也有几百种。

    楚逍兴奋的环顾四周,只见侍女手拿托盘,款款而来,门口的接待已经在开始挨个报菜名。

    “桂花甲贝——”

    “水晶螃蟹——”

    楚逍盯着那油光水亮的螃蟹,咽了咽口水,刚想要留下,旁边却是传来一声“不要,拿走。”

    他气愤的扭过头,见谢临正得逞的盯着自己。

    这边谢临又相中一道“彩色鲫鱼”,楚逍道:“拿下去,腥死了。”

    谢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下一道菜已经呈上来了。

    接下来两人像是较劲一般,

    “淮阴绿头鸭——”

    “不要!”

    “红衣萝卜——”

    “拿走!”

    “翡翠烧卖——”

    “不吃不吃。”

    “扬州炒饭——”

    “不要,下一个。”

    一连十几道菜没留下一道,谢玄额角青筋隐起,怒道:“你们两个,不吃就给我滚出去!”

    两人面色一变,谁都不敢再说话,老实的闭上了嘴。

    饭桌上总算安静下来。

    谢玄一扫方才的怒气,转头温声细语的冲楚容道:“你想吃什么?”

    楚逍瞧着他这般模样,眼底划过一丝诧异。

    席间谢玄又是为楚容夹菜添汤,又是剥虾挑鱼刺。李福泉站在一片道:“主子,您安心吃吧,老奴给楚公子剥就可以了。”

    谢玄理都不理,自顾自剥着。

    察觉到楚逍好奇诧异的眼神,楚容面色僵硬,在桌底踢了踢谢玄,这才让他停手。

    楚容看着弟弟发愣的模样,拿过一个虾,剥好放到他碗中,温声道:“快吃。”

    楚逍面上一喜,低头开始扒饭。

    那边谢玄却是把筷子一撂,幽怨的看了楚容一眼。他勤勤恳恳给楚容剥了半天,楚容连个好脸色都没有,笑都不笑一下,转头却给楚逍剥了个虾。

    李福泉心中觉得好笑,皇上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吃楚二公子一小孩的醋。

    楚容瞥了谢玄一眼,唯恐他又发什么疯,又剥了一个放到他碗中。

    谢玄这才满意,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吃完朕带你去听曲,秦淮最出名的戏院,你肯定喜欢。”

    楚容轻轻点了下头。

    一顿饭总算这么有惊无险的吃完了。

    谢玄说的那家戏院虽不大,却极受欢迎。

    台下坐满了看客,有富豪书生,也有身上穿着补丁的坡脚老人,甚至还有几个小伙找不到座位,蹲在楼梯上看。

    李福泉将众人引上二楼包厢,里面早已备好了茶水瓜果。谢玄随意挑了一个带楚容进去。

    “这视野好,又安静,坐这。”

    楚逍本想跟上去,却被谢临拽着领子,进了隔壁。

    “哎,你干嘛?”

    谢临毫不客气道: “你过去干嘛?讨嫌啊?”

    楚逍也知道谢玄不待见自己,闻言悻悻坐在了位置上。

    “不知道今日唱什么?我还没有听过曲呢。”

    谢临一脸‘你真是个土包子’,他勾唇笑道:“你知道什么曲听着最爽,最有意思吗?”

    楚逍不解的摇了摇头。谢临凑到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楚逍脸色大变,压着嗓子骂道:“你这个变态!”

    他就知道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谢临笑着倚在软椅上,饶有兴致盯着楚逍红透的双颊。

    “改天我带你去见识一番。”

    “要去你自己去!”

    “哦?你真的不想听听吗?”谢临引诱道,“说不定会喜欢呢。”

    楚逍脸红的更厉害,心中有几分动摇和好奇,正要说话楼下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原来是有唱曲的优伶登台了。

    两人不再说话,齐齐往楼下看去。

    他们脸上化的妆并不像寻常戏子那样厚重艳丽,反而浓淡相宜,赏心悦目,配合婉转清丽的嗓音,一时让楼上楼下的人都沉迷其中。

    楚容等人一口气看了两场,那曲调时而哀怜悲伤,时而活泼欢快,带着江南人独有的软糯柔情,简直演尽了悲欢离合,爱恨生死。

    第三场戏开始前,大厅内突然爆发了前所未有的热烈欢呼。李福泉解释道:“这场戏名叫芙蓉泣露,乃是这家戏馆最受欢迎的一场,场场座无虚席。”

    “哦?”谢玄来了兴致,对楚容道,“那可得好好看看。”

    楚容专心盯着戏台,只见一位身段纤细,容貌俊俏的女子上场。

    伴随着一阵悠扬的琵琶声,女子咿咿呀呀的开唱:“妾本王公女,家住九重阙,芙蓉名,桃花貌,三千珠翠,天下尽羡,状元郎你且抬起头,让本宫看个真了。”

    急促的鼓声猛然响起,女子变了音调,凄凄道,

    “怎料一朝山河碎,十万铁蹄踏,梦中锦绣乡。”

    “风萧萧,雨飘飘,胭脂泪,恨难消,红颜薄命不由已,今朝侍君前尘了。楚腰云鬓,香闺锁玉,红帐鸾鸣,凭栏望,江山不在,泪先流,谁人知我断了心肠,看这荒唐人间,只当大梦一场”

    台下的戏子忘情唱着,看客们陶醉其中,无不为之动容,谢玄原先便觉得这词有些奇怪,听到这脑中却是轰的一声。

    这曲子叫什么来着?

    芙蓉泣露。

    芙蓉楚容!

    谢玄面色骤变,李福泉不经意回头,被他难看的脸色吓了一跳。

    不仅是他,隔壁的燕雪深也皱起眉头。唯有谢临颇有些幸灾乐祸,想看看楚逍的反应,不料这货倒在椅子上睡着了,他顿时僵住了笑意。

    另一侧,谢玄面上血色尽褪,一时竟然不敢扭头去看楚容。

    任是个傻子,都能听的出这曲里头唱的是何人。他原先只以为燕京城里的风言风语要不了多久就会被遗忘,谁曾想却越传越广,还被人编成词曲,登台吟唱了!

    谢玄艰难的扭过头,出乎意料的是,楚容神情异常平静,他竟窥不出一丝愤怒或者其他的情绪。

    楚容听的很认真,鸦黑的长睫微微覆下,像是在思考什么。

    “叫他们别演了。”谢玄强忍怒气,低声吩咐道。

    楚容注视着楼下的花旦,忽而出声道:“你不看完吗?”

    谢玄脸色骤变,这句话像导火索一般点燃了他的五脏六腑,他也说不清自己那一刻缘何愤怒,只觉得台下那婉转勾人的曲调此刻刺耳至极。

    他猛地站起身,企图挡住楚容的视线,好像这样就能让他听不到似的,接着抓住茶壶狠狠朝楼下掷去。

    那壶四分五裂,发出砰一声巨响,惊得楚逍猛然睁眼!

    戏声戛然而止。

    第49章 芙蓉泣露(二) 怎么哄?

    一楼的客人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后,纷纷朝二楼骂道:“谁啊?谁投的?哪来的神经病。”

    “就是,还让不让人看戏了!”

    没多久, 那些声音也渐渐如火苗般熄了下去,只因二楼站立的黑衣男子脸色实在太过吓人, 他周身缠绕的戾气和强大冰冷的气场, 如同一只索命的恶鬼,让人不由得害怕。

    谢临低声说了什么, 没多久就有两个男人下来,将唱戏的女子扯了下去。

    还不等看客不满,又下来两个凶神恶煞的男子, 一脚踹翻了前面富豪的桌子,众人一看这架势,顿作鸟兽状, 一哄而散。

    “把戏馆的老板叫过来。”谢玄沉着脸道。

    楚容目睹着这一切,眉心微凝:“你要做什么?”

    谢玄寒声说:“我要问他究竟有几条命, 胆敢编排这样的曲目哗众取宠。”

    他声音狠厉, 却不敢去看楚容的眼睛,彷佛那是什么非常可怕的东西。

    “你先回去吧。”谢玄声音不自觉放低了很多,“这件事交给我处理。李福泉,送他们回去。”

    楚容根本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心情, 临走前, 他对谢玄道: “你一人,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何必白费力气。”

    谢玄心一紧,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戏院的班主听说有人来砸场子,带着几个大汉就气势汹汹的过来了, 结果被三下五除二按在地上。

    班主吓得连连求饶:“各位大人,小人不过开个戏院唱个小曲,怎么得罪各位大人了?若有得罪之处,小的在这给你们赔礼道歉行不行啊?”

    谢玄阴冷道:“我问你,今日这场戏是谁排的?把那人叫过来。”

    班主:“什么戏?”

    旁边的小厮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班主面色一变,哭诉道:“大人说的可是芙蓉泣露?大人可真是误会小的了,这戏根本不是我们写的,也不知从哪传过来的?满城的戏班子没有一个不会唱的。”

    谢玄额角青筋暴起:“满城的戏班子都会唱?”

    “是是是”班主道,“因为大家伙都爱听,所以都会唱。不止咱们秦淮城,就连苏杭,扬州,这戏在整个江南一带都非常受欢迎”

    谢玄厉声打断:“从今日起,谁敢再唱一个字,我就砸了他们的戏班子!”

    班主打了个寒颤,心道,这人好大的口气,连别人唱戏也管,未免也太霸道了。

    “你可知这芙蓉泣露讲的是什么?”

    班主自然知道,这戏讲的是一个名叫芙蓉的公主,亡国后委身敌国皇帝的故事。皇帝垂涎公主美貌,将她锁在香闺中,日夜欢好。公主时常郁闷哭泣,昔日疼爱自己的父皇母后皆已远去,唯独留下自己被困在这深宫中,日复一日的消磨老去。

    皇帝宠爱公主,将天下珍宝尽数捧到她面前,只为博美人一笑,甚至为她筑了一座高楼,名为芙蓉楼。

    最后公主郁郁而终,香消玉损。皇帝站在高楼下触景生情,痛哭一场,此后再也没去过芙蓉楼。一年后皇帝又有了新宠,渐渐将公主遗忘,唯有那座曾经的高楼还耸立原地,无声诉说着芙蓉公主凄惨的命运。

    这曲子哀婉凄凉,缱绻悲伤,既唱出了公主的郁闷感伤,又唱出了帝王薄情的讽刺,深受百姓喜爱。

    见班主点头,谢玄冷笑一声:“既知道,那你告诉我,芙蓉所指何人?

    班主不说话了,他多少知道一些,皇上和亡国太子楚容的风流事传遍大江南北,被编成的戏曲数不胜数。可这戏又不是他写的,自己不过是混口饭吃

    正想着,外面急促的脚步声打乱了他的思绪。

    一个穿着官服的胖子小跑进来,看见椅子上坐着的男人,神情惶恐。他二话不说,直接跪下:“卑职蒋明,参见皇上。”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班主闻言浑身一震:“皇皇皇皇上?”

    他抬起头愕然的瞟了眼那俊美无匹,气场强大的男人,两腿一蹬,竟是吓的直接晕了过去。

    谢玄这次真动了怒火,不惜暴漏身份,勒令太守蒋明在全城严查,凡是唱芙蓉泣露的戏院,一屡贴封条,关大牢。

    这一查他才发现情况远比自己想象的严重的多,茶馆说书的,书坊卖话本的,秦楼楚馆唱艳曲的,字里行间,低吟弹唱的无不是楚容,或讥讽他贪生怕死,苟活于世;或感慨他命运多舛,天骄陨落;或惊艳他皎皎如月,色若春花;或羞辱他以色侍君,如同娈宠;或可怜他身困囚笼,命不由己。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谢玄心沉下去半截,这还只是在秦淮城里,天下之大,又岂在秦淮?

    楚容或许说的对,这么做可能只是白费力气,但他还是派蒋明去彻查此事,凡是和楚容有关的话本戏曲,歌谣淫词,一屡禁止,违者严惩。

    谢玄咬了咬牙,即便堵不住悠悠众口,他也要先把这秦淮城里的嘴堵上了!

    回到客栈时,已是深夜。

    李福泉说楚容回来后就一直在房中看书,并无异样。饶是如此,谢玄仍旧惴惴不安,他来到楚容门前,犹豫片刻,推门而入。

    楚容正坐在桌边看书,见谢玄进来,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谢玄小心翼翼走到他身旁:“吃饭了吗?”

    “嗯。”

    他坐在楚容身侧,呼出一口气:“这种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了。他们绝对不敢再唱了。”

    “是吗?”楚容沉默片刻,道,“他们唱的倒也没错。”

    谢玄闻言一愣:“你是在怪我吗?”

    楚容没吭声,书页翻动的声音此刻尤为突兀响亮。

    “楚容,你有什么怨气怒气,大可向我发出来。”谢玄不安的看着他,艰涩道,“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

    “事到如今,发脾气又有什么用?”楚容垂眸道。

    谢玄听着他冷淡的语气,心脏彷佛被一只大手狠狠嵌住。

    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楚容留在身边,如今民间传起两人,都说一个妲己,一个暴君,咒他势必如商纣王那般自掘坟墓,江山尽毁。

    想也知道,待百年后,这段“风流情事”会载入史书,后世唾骂。

    他从不在乎这些,可想到楚容会因为自己的缘故,被指着脊梁骨痛骂,谢玄便感到一阵窒息。

    可惜他已经没办法放手了。

    亏欠楚容的,他会尽力去偿还,只是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楚容离开自己。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唯有跃动的烛火在灯台上默默烧着。

    楚容看似在读书,实则心中也乱成一片。

    今日在戏馆听那场芙蓉泣露,他不可能不觉得愤怒,屈辱。如若谢玄什么都不做,或者像往常那样蛮不讲理,面目可憎,他可以心安理得的怨他,怪他。可偏偏谢玄一副无措慌张,愧疚害怕的模样,忙前忙后的唯恐自己生气,他心绪复杂,竟说不出一句责备的重话。

    谢玄看着楚容垂下的纤长黑睫,忍住想抱住他的冲动:“你有什么气都冲我来吧,要打要骂都听你的,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憋在心里”

    楚容看了看他,又垂下眼去。

    谢玄心中难受,他知道楚容心里怪自己。他站起身,很识相的说道:“你早点休息,我先出去了。”

    说完主动离开了房间。

    直至听到吱呀一声,楚容才抬起头,摇曳的火光照映在他眼底,明明灭灭,叫人瞧不出心绪。

    第二日,谢玄很早就起来,洗漱完就去敲了楚容的房门。

    昨晚他几乎一夜未眠,满脑子都是楚容和那传的天下尽知的戏曲歌谣。

    谢玄敲了好几下,楚容都没应。

    难道是还没醒?

    他本想过会再来,可实在忍不住,直接推了下门,没想到门竟然开了。

    谢玄走进去,并未看见楚容的身影。屋内空无一人,连床铺都整整齐齐的。

    他面色一变,走上前摸了摸被褥,冰凉至极,连一丝余温都没有。

    谢玄转身出了房门,迎面撞见李福泉,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楚容呢?”

    李福泉看着他焦急的神色,也吓了一跳:“奴奴才也不知道。”

    “你去看看楚逍在不在?”

    李福泉不敢耽误,没一会就匆匆忙忙的回来了:“主子,二公子也不在房间。”

    谢玄面色白了几分,心中更加慌乱:“抓紧派人去找!”

    他怔愣在原地,心道,连楚逍也不见了,他们会去哪?

    楚容会不会一气之下走了?怪自己昨晚粗心大意,不该留他一人!

    谢玄沉着脸下楼,心道,一码归一码,楚容若是敢跑,自己绝对饶不了他。

    半个时辰过去了,出去找的侍卫还没回来。

    谢玄坐在客栈的大厅,脸色越来越难看,小二看他就跟看瘟神一样,都绕道走。

    终于,谢玄坐不住了,决定亲自去寻。

    他刚出了客栈,便见楚逍和谢临从不远处走来,两人手里还提着什么东西。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消失不见的楚容!

    谢玄疾步上前,那气势把两个小的吓了一跳。

    楚容见状,眉心微凝:“怎么了?”

    “没事。”谢玄紧紧盯着他,似松了口气,“回去吃早饭吧。”

    楚逍提着手中热腾腾的糕点:“刚出炉的梅花糕,正好可以一块吃。”

    谢临嗤笑一声。

    “你们去哪了?”谢玄不动声色的问道。

    楚容: “随便逛逛。”

    谢玄几乎立马就要接一句“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去。”,想了想如今的处境,改口道:“下次出去,记得叫上我。”

    他语气中带着些许埋怨,让楚容听着有几分诧异。

    几人走到客栈门口,与此同时,出去找人的燕雪深从另一个方向过来。谢玄一个眼神过去,制止了他刚要张口的嘴。

    燕雪深扫了眼楚容,了然的退到了一旁。

    众人各怀心思的吃着早饭,期间谢玄和楚容说了几次话,虽然楚容都一一应了,可态度明显冷淡了不少。

    谢玄眼底划过一丝苦恼。

    用过饭后,楚容便回房了,谢玄跟过去,发现他在里面把门锁上了。

    这明摆着不想让自己进去。

    若是以前他直接就把这门砸了,今时不同往日,别说砸门了,就是敲门声他都不敢弄大点。

    谢玄在自己房间待了一上午,又是发火,又是生闷气,李福泉好心提醒:“主子,楚公子面冷心软,你去哄哄他说不定就好了。”

    谢玄一愣,道:“怎么哄?”

    李福泉哑然,他一个太监又没娶过老婆,他怎么知道。

    “呃这民间夫妻闹矛盾怎么哄,主子就怎么哄。”

    谢玄眯了眯眼。

    第50章 芙蓉泣露(三) 为博美人一笑

    自从出了那档子事后, 谢玄在楚容面前安分了很多,甚至提都不提晚上留宿的事。楚容每日就待在房中,鲜少出门。

    这日傍晚, 楚容出来透气,一打开房门就和燕雪深碰了个正着。

    两人对视一眼, 燕雪深心一紧, 喊了声楚大人,立马侧开身子让道。

    楚容点了下头, 权当感谢,而后径直往楼梯下走去。

    燕雪深看着他的背影,眸光黯淡。他捏紧手指, 没忍住又叫了声楚容。

    直到楚容转过身看他,燕雪深像豁出去一样,道:“能否和你聊一聊?”

    楚容微微一愣:“聊什么?”

    燕雪深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总觉得楚大人你对我似乎冷淡了许多, 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惹你不高兴了吗?”

    楚容脸上闪过一抹讶色, 他浅淡的目光落在燕雪深身上, 对方静静等着他的回答,察觉到那打量的目光,慢慢红了脸。

    “没有。”楚容道,“燕公子你我只有过一面之缘, 并谈不上熟络。”

    “不不止御花园那一面。”燕雪深有些急切道, “金云台,围场, 拾花殿,其实我们见过很多次的。”

    楚容迟疑的嗯了一声。

    燕雪深似乎想多和他说几句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先前在御花园时, 大人祝我凯旋而归,可惜我辜负了大人的祝愿”

    楚容微微蹙眉,燕雪深捕捉到那抹神色,一时愣住,不知道哪句话又说错了,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的时候,谢玄忽然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

    他并未注意两人之间的异样,看见楚容眼前一亮,抓住他的手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楚容就这么被他不由分说拉走了。

    燕雪深站在楼梯上,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黯然的转过了身。

    另一边谢玄拉着楚容出了客栈,丝毫不出自己要做什么。楚容也没有要开口问的意思。

    天色很快黑下来,秦淮河两岸的风景和白天截然不同。

    白天小贩沿岸叫卖,到处透着淳朴悠闲的生活气息,晚上江岸渔火,沿街的灯笼高高挂起,照的漆黑的河水波光粼粼。

    河面上画舫遍布,时不时传出一阵悠扬琴声,船上热闹至极,人们嬉笑打骂,喝酒赏月,更有美艳的乐女探出头,邀年轻公子上来玩乐,一派热闹奢靡之象。

    街上人头攒动,两人走的很是费劲。谢玄抓着楚容的手,楚容见人多想要挣脱,却被抓的更紧。

    谢玄低声在他耳边道:“这人太多,我抓着你的手,就不会走散了。没人会注意我们。”

    这话说的便有些假,两个长相出众,身形俊秀的男子站在一起,怎么可能不引人注目。

    楚容看着那些好奇打量的目光,扫了谢玄一眼。谢玄便转头朝那些看过来的人瞪去,大有把人家眼珠子挖出来的气势,吓的路人纷纷移开了眼。

    “好了,这下没人看了。”

    谢玄心满意足的牵到了楚容的手。

    楚容便由他而去。

    两人直到来到一处开阔的地带,谢玄笑意盈盈,指着河面道:“你看。”

    楚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河面上漂着盏盏花灯,每一个都亮如点漆,顺着水流缓缓而来,像是一团流动的火焰。

    桥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探着头,似乎在看什么。

    楚容这才注意到河灯上还写着什么字。

    “今日是祈兰节。”谢玄道,“每到这个时候,秦淮城的人都会在河里为心怡的女子放花灯,向上天祈愿,保佑所爱之人平安健康,能与其长相厮守。”

    此时,桥上爆发出一阵欢呼。

    “孟怜姑娘!快看都是孟怜姑娘的灯!”

    众人循声望去,相比其余只写着一两盏姓氏的花灯,河面上大部分灯上都带着一个“孟”字。

    不远处的画舫上,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听到动静,朝桥上众人弯了弯身子,引得一片骚动。船上其余女子见状半是羡煞,半是嫉妒。

    “孟怜姑娘如此美貌,难怪郭员外一掷千金,为她买了这么多花灯。”

    “哼,一个妓子而已,得意什么?”

    “嘿,我看你就是嫉妒没人给你放花灯。”

    “我嫉妒什么?有什么好嫉妒的?”

    桥上两人吵的很大声,声音传过河面,飘到楚容耳中。

    “你带我来这做什么?”楚容不解道。

    “不如你猜猜?”

    楚容愣了一下,心中隐约有了一个想法。

    此时,桥上爆发出一阵惊呼,动静比此前还要激烈。岸边不少人也停下脚步,惊讶的望着河面。很快,河边围满了人。

    谢玄望着楚容,目光继而落到他身后,玉白的面庞上挂着一抹笑。

    楚容似乎预料到什么,转身望去,河面上不知什么时候漂来了更多花灯,一眼看去似是没有尽头,每一盏上面都写着一个大大的“楚”字。

    那些花灯在黑夜里散发着暖黄的光晕,星星点点,聚在一起,如天上银河,蔚为壮观。

    千万花灯连同星河,深深倒映着楚容眸底,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

    方才与人争吵的女子,此刻大声对那人道:“瞧见没有?有人放了比郭员外更多的花灯!”

    其余人好奇道:“这船上还有一位姓楚的姑娘?以前怎没听说过?”

    “没有姓楚的姑娘,估计不是画舫里的。也不知是谁这么大手笔,为博美人一笑,放这么多花灯。”

    以往也出现过富豪为了讨画舫里喜欢的乐妓开心,争着抢着砸钱买花灯,给喜欢的姑娘争牌面,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大手笔。

    岸边,桥上,船上,众人纷纷驻足观看,纷纷猜测这姓楚的姑娘是谁,动静比方才更大。

    楚容听着周围叽叽喳喳的声音,对谢玄道:“你这是做什么?”

    谢玄戏谑道,“为了博美人一笑。”他看着楚容的脸,缓缓道,“你知道我许了什么愿吗?”

    楚容看着他被灯火照的发亮的双眸。

    谢玄笑道:“我放了一万盏灯,每一盏都祈求上天,只希望容儿不要再生我的气,也不知管不管用?”

    楚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谢玄道:“你不喜欢吗?我看民间那些闹别扭的夫妻,做相公的都是这么哄妻子的。”

    “其实你没有必要做这些。”楚容垂眸,他看着璀璨的河面,轻声道,“一万盏灯,实在是浪费。”

    “怎么没有必要?”谢玄道,“在我心里,别说一万盏,就是十万盏灯,也配不上你。”

    “我只怕用它们来配你,还不够好。”

    楚容长睫一颤。

    谢玄慢慢去抓他的手,道:“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那件事是我的错,你给我点时间,我发誓总有一天它们都会消失的干干净净。”

    “你可以怪我,怨我,但是别不理我。”他动情道,“楚容,我”

    “兄长!”一声大嗓门蓦的打断了他的话。

    谢玄脸色一沉,楚容迅速甩开他的手。楚逍风风火火的跑过来,兴奋的指着河面:“兄长,你看到没有?”

    楚容:“嗯,看到了。”

    “这么多花灯上面全是‘楚’字,不知是哪位姑娘和我们如此有缘。”

    谢玄不耐烦道:“你怎么过来的?”

    楚逍声音低了半截:“方才在桥上看见你们,就跑过来了。”

    谢临识相的站远了些,免得波及到自己。

    谢玄脸色铁青,有火发不出。楚逍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丝毫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惹到这位了,只好往楚容身后缩了缩。

    谢玄看了那个气,十分想揪着他的耳朵问是不是还没断奶。他给谢临使了眼色,示意把这碍事的弄走。

    谢临咳了一声,找了个借口将人叫走了。

    两人一走远,谢玄冷哼一声,“你都不觉得他烦吗?”

    楚容轻飘飘看了他一眼,道:“回去了。”

    “怎么了?”谢玄立马紧张道,“是你不喜欢吗?”

    楚容迟疑了一下:“这人太多了。”

    谢玄面上一喜,急忙追上:“那我们就回去。”

    另一边走远的楚逍,偶然回头看见谢玄围在自己哥哥身旁,瞧着竟有些殷勤,而楚容自始至终都是十分淡然的模样,两人的身影渐渐隐匿在人群中。

    楚逍喃喃道:“怎么觉得他两怪怪的呢”

    谢临投去一眼,讥笑道:“磨蹭什么呢?还不快点走?莫非你是怕了?”

    楚逍面色微变:“这有什么可怕的?我既然来了,就不会怕。”

    “行,这可是你说的。”

    谢临眯了眯眼,脸上兴味十足,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楚逍慌张出丑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