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家这个字眼,对沈辞秋来说听着恍如隔世,十分陌生。
幼时,他以为玄阳尊给的屋子就是家,不大不小,装着他和师父师弟三个人;后来知书懂事,又觉得整个玉仙宗是他的家,家很大,他得听话扛起来;
再后来,与温阑联姻,有了未婚夫,他以为自己迟早该给温阑一个家,也是他该担的责任。
可惜,这些曾经以为的“家”一个接一个被砸碎,砸得他满目疮痍,遍体鳞伤,他既然对人心没了期待,就没再想过有个能回去的地方。
不是任何一个能遮雨的屋子,都配得上“归家”二字。
妖皇宫也好云归宗也好,对他来说,本都该只是暂时落脚处。
但现在,谢翎在想当做家的地方,给他留出了一片屋檐。
院墙边树木挺拔,新搭的鸟窝里其乐融融,一家子梳着羽,几只小鸟朝外探头,稀奇又大胆地盯着院子里两人。
沈辞秋摩挲着手里的面具,轻声道:“……这名字很好。”
谢翎捏住扇骨,紧张着道:“那……”
沈辞秋却没急着回答,他好像想细细看一看这个院子,在其间踱步,谢翎便停下话头,跟着他一起看。
练功房、书房等这些该有的地方都有,还有练剑用的空地,足够宽敞,院子拓得很宽,比沈辞秋在冷峰上的院子还宽,但冷峰上隔出了个别院,这个院里却没有能用作客房的地方。
沈辞秋看完了其余地方,最后停在了卧房前。
沈辞秋玉白的手搭在门板上,他没回头,对身后跟上来的谢翎道:“我进去换个衣服,你……稍等。”
谢翎一愣,随即喜不自禁,沈辞秋感受到落在自己背后的灼灼视线,伸手推开门,独自进去了。
谢翎留在房门外,却高兴坏了,沈辞秋进去换衣服,就是肯用这间屋子,这就是他的回答:他愿意留下。
阿辞还是面皮薄啊,很多话用嘴说不出,都是用行动来答,谢翎边感慨,又边喜滋滋地想,但也没什么不好,慢慢来嘛。
而且沈辞秋知道他能明白,他也的确能懂沈辞秋的心思,怎么不算心有灵犀?
谢翎靠在屋外门柱上,心情很好地哼了两声小调,他一哼,院里小鸟们也跟着啾啾,一个人几只鸟,愣是谱了一首摸不着头脑,但的确很好听的小调。
沈辞秋进屋后环视屋内,屋内布设也全是按照他的喜好来做的,外间还摆了个高大的瓷瓶,里面插着一支不败的灵植,白色花型,散着淡淡的白梅冷香。
这间院子看着比路过的其他院子都新,说明这里应当是不久之前才盖出来的。
谢翎应该老早就在筹备新宗门,他是什么时候传讯属下起的这个院子呢?
对修士来说,造屋不难,关键是其中点点滴滴的心意,谢翎先前一直与沈辞秋在一块儿,身不能至,用水镜传讯,隔着水幕细细指点各个地方要怎么布置。
云归宗现在面积瞧着不大,可谢翎给沈辞秋挑的可是好地方,灵气充沛,风景独好,在最初的构想里他是准备自个儿用的,但后来遇上了沈辞秋。
喜欢一个人,自然想给他最好的。
谢翎把自己的屋子挪去了隔壁山头。
谢翎攒了满院子的心意,因为用心,所以忐忑,就怕沈辞秋不喜欢。
但沈辞秋一步步把院子丈量完,觉得哪里都很好。
沈辞秋抬手,碰了碰瓷瓶中的白梅。
他在房中换下了伪装用的绯色外袍,穿回了银衣,又熟悉了下屋中摆设,在窗户边一张桌上搁下了自己写符文做咒器时用的一些笔与刻刀,这屋子才算是真正等来了他的主人。
至于耳朵上的耳坠,沈辞秋顿了顿,没有摘下。
着红衣时,那明晃晃的耳坠子跟绯色相得益彰,更衬得他明艳非常,换回银衣,红色灵石和金色的翎羽就像荡在云边,沾了清辉,完全融入沈辞秋谪仙之姿里,竟也毫不突兀。
雪上仙,金翎曳,沈辞秋推开门,翎羽在他耳边微微晃动,谢翎瞧见他没摘下的耳坠,折扇刷啦一展,遮住了自己扬起的嘴角。
他还记得不能在沈辞秋面前太得意,免得又被扔出去。
方才虽然逛过云归宗一些地方,但还没走完,谢翎继续领着沈辞秋去看,在宗门内没让侍卫跟着,就他俩,谢魇也已经安置去了他自己的屋子。
乌渊深处有开得糜艳的魂花,沈辞秋在云归宗内走过一阵也没见着一朵,这说明此地灵力还算稳定,不怎么出现灵流暴动。
到了宗门议事大殿的地方,有一男一女两人正愁眉不展,唉声叹气,见了谢翎和沈辞秋来,忙起身行礼。
“殿下,沈仙长。”
谢翎摇摇折扇:“什么事愁成这样?”
他俩手边还有一大堆卷轴,男子躬身道:“承蒙殿下厚待,将宗门之事交予我等,但宗门初立,真做起来,才知纸上谈兵和身体力行的区别,光是一个弟子堂的事,至今都没太理顺。”
谢翎微微蹙眉,却也没怪他们:“我看看。”
女子递上卷轴,谢翎打开,沈辞秋本不欲插手谢翎和属下的事,但听得是遇上了麻烦,便也抬眼瞧了瞧。
谢翎盯着文字轻轻“唔”了声,似乎也感觉到了棘手,沈辞秋看出了问题在哪儿,等了等,才终于出声:“可以重新成册。”
顿时,谢翎和男子女子齐刷刷抬头,三双眼睛直勾勾又亮晶晶地瞧着他。
沈辞秋:“……”
他作为玉仙宗大师兄,宗门事务也是从小开始学的,加上还是刑堂执法弟子,统领这些事十分熟稔。
他顶着三双满含期待的眼,又解答了之后几个卷轴的问题后,顿了顿,把卷轴拿过来:“这几件事我来做吧。”
两个修士立刻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沈辞秋主动揽了云归宗的事,接下来两天,他白天会抽一点时间到大殿,帮忙处理事务,而后剩下的时间用来修行。
谢翎这个化身总是与他在一块儿,至于晚上,谢翎化身就变成小鸟形状,靠着鸟形在沈辞秋屋内的软榻上争取到了一席之地,就静静窝在那里,也不占空间,还降低存在感,非常省事。
而白日在大殿的时候,谢魇有时候也会过来询问一些问题,别看孩子小,他可是在妖皇宫里长起来的,族人都是把他当少主在培养,自然也能在宗门事务上帮忙。
沈辞秋既然帮着做了些事,就会与云归宗的众人打交道,因为其余人时不时来大殿晃一晃,来的勤,短短几天,这些人待沈辞秋也就真心实意熟络起来,并且佩服又恭敬。
一开始,沈辞秋还以为他们确实缺乏经验和管事的,但等事务上手,他便逐渐看出了端倪,第三天时,沈辞秋点过一封文书,搁下了手里的笔墨,看向旁边的谢翎。
“……你是故意的?”
以谢翎的性子,建立新宗门这种大事,怎么可能不选出能顶事的人手前来,先前那两个修士在大殿里愁眉苦脸的戏,怕不是谢翎安排好的?
沈辞秋这句话来得突兀,看着没有前因后果,但谢翎就是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也陪沈辞秋坐在桌案边,摇着折扇轻轻一笑,不回答,反问:“觉得云归宗如何?”
沈辞秋将那本文书放到一边:“运作得当,宗门上下条理分明,人……也都不错。”
来朝他请教的人,都很虚心客气,而谢魇离开了妖皇宫,沉静的外表下终于多出几分孩子气,来找他时,还时不时会带上一些小玩意儿,他跟谢翎一人一份,有时候就是路边两朵开得不错的花,有时候是小点心。
谢翎并不奇怪沈辞秋会发现。
除了第一天演戏时他们挑了几个事外,之后沈辞秋处理的事其实不多,很多时候是在做决策,其余人执行也很干净利索,回禀也工整,因此几回下来,沈辞秋就会意识到问题。
谢翎是在用他的方式带着沈辞秋一点点融入云归宗。
他在这里,身份不是谢翎的未婚道侣,如今是沈仙长,而以后,谢翎希望沈辞秋会愿意接纳云归宗,成为一宗之主。
等他涅槃期间,这些人都能成为沈辞秋的助力,帮他做他想做的事。
也给沈辞秋一个归处。
他不在的时候,也有人能陪着沈辞秋说说话。
沈辞秋发现了谢翎故意的小心思,却没有排斥,说明谢翎的构想是可行的。
他将扇子抵在桌板上,一点点划过去,沈辞秋面无表情看着他小动作,在扇子要凑上自己指尖时抬指一弹,扇子被弹开,谢翎却反而笑出声。
他顺势撑着下巴,笑盈盈看着沈辞秋,暖洋洋的光从宽敞的殿门中洒进来,铺在他们两人身上。
沈辞秋在袖袍下轻轻捻过弹开折扇的手指。
他从前常疑惑为什么谢翎总会莫名其妙的笑。
但现在,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沈辞秋琉璃色的眸中也被暖阳映出了浅浅的光。
沈辞秋手指捻到底,察觉到自己传音玉牌有了动静。
他将玉牌拿出来一瞧,方才眸中那点光倏地散了,又凝成了冷漠。
传音的人是慕子晨。
从他从金玉宴上离开已过去多日,这个先前极力劝阻他、口口声声为他着想的小师弟好像终于记起要跟师兄联络联络,发来了传音。
而慕子晨一开口,说的话就不简单。
“师兄,你在外过得好吗?师弟很挂念你。”
“卞云师兄前些天遇袭,人不大好,闹得弟子之间人心惶惶的,我也很害怕……师兄,你什么时会回来啊?”
第82章
卞云遇袭?
沈辞秋眉头一蹙。
按时间,这几年,卞云在苍蓝秘境之前都没遇上过什么大麻烦,即便偶尔有受伤,也都是小伤。
怎么就人不大好了?
沈辞秋听传音时没避着谢翎,谢翎本来支颐着下巴正笑盈盈看着沈辞秋,听到慕子晨的声音,不由坐直了,收敛了惬意的神色。
沈辞秋:“卞云出什么事了?”
慕子晨在那头听闻此言,嘴角就勾起个不怀好意的笑来。
沈辞秋究竟会不会关心卞云,他其实并没有把握,在宗门里问一圈,众人对沈辞秋有崇敬的、有畏惧的,但无论哪种都是远观,郁魁之后,竟找不出与他称得上相熟的弟子。
仔细一算,虽然卞云经常朝沈辞秋争锋相对,却也算是能跟他随意说话的人。
若沈辞秋不问,慕子晨就顺着“自己害怕”的点继续表达对沈辞秋的想念,若是问了卞云……那就刚好。
“前两天下山,卞云师兄带着弟子们领了个任务,离宗门很近,本以为没什么危险,听说中途他们分开探查,卞云师兄单走,等其余人赶到时,他已经伤重在地了。”
慕子晨提起“听说”,那就是他没有随行的意思。
据说,卞云精血险些全失,险之又险捡回一条命,可精血是从心口而起的生机之本,一次性丢失大量精血,伤了根本,可不是吃点补药就能补回来的。
这伤病落在心口,日后定会影响修行。
慕子晨把这些讲完,又道:“一些长老们猜测是邪修的手笔……玉仙宗附近居然出现如此胆大的邪修,小弟子们嘴上不说,心里也是害怕的。”
他说得期期艾艾,仿佛正眼巴巴寻求师兄庇护。
沈辞秋一直安安静静听完,听到这里,他却不提卞云了,转而回答慕子晨先前的问题。
“那么你出门多留心,我在外很好,最近仍不回宗,免得给宗门添麻烦。”
慕子晨忙道:“怎么会是给宗门添麻烦?大家都念着你。”他拿自己打感情牌不成,又搬出另一尊大佛,“师尊也盼着你早日回来呢。”
可惜他俩在沈辞秋这儿压根就没半点感情能谈——除了仇恨以外。
沈辞秋不欲再言,以正常师兄的口吻叮嘱一两句,便结束了传讯。
慕子晨看着黯淡下去的玉牌,方才那把嗓音掐得那样乖巧,眉目间却尽是烦躁。
沈辞秋一直不回宗,他又不可能独闯妖皇宫,谢翎明显看他不顺眼,绝不会同意他跟着沈辞秋留在妖皇宫,这样分隔两地,他还怎么实施计划,怎么跟沈辞秋培养感情?
而沈辞秋却跟谢翎朝夕相处,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时时黏在一块,等谢翎完全把沈辞秋的心勾走了,他哪儿还有胜算?
慕子晨越想越烦,把玉牌猛地拍在桌面上,邪魂在他镯子里怪笑着讥讽:“你想跟人家玩感情,可没机会啊,能怎么办?”
本来就够气闷了,还有个阴恻恻的老鬼看热闹不嫌事大,只知道添乱,慕子晨磨了磨牙。
不过若是原先的计划行不通,他也确实需要另想他法。
想到此处,慕子晨眉目舒展了一点,哼笑:“沈辞秋总是要回玉仙宗的,如果他那里行不通,那我只能好好孝敬师尊,改用师尊来逼他就范了。”
卞云先前说,不少弟子都察觉玄阳尊待慕子晨不同于其他徒弟,他们感觉没错,因为知道玄阳尊有心魔后,慕子晨在一次接受师尊教导时,“不经意间”透露了自己的体质。
先前说过,修真界里各种奇异体质五花八门,某些体质因为没什么大用,所以不怎么提,当事人自个儿也不在意。
而慕子晨就有能消减心魔的体质。
这个体质非常稀少,本来也很鸡肋,因为有心魔的人基本都在雷劫下被废得很惨,即便万幸还能治好心魔,也离死不远,消减心魔的体质于他们而言也没什么用。
但玄阳尊不同,他是难得拥有心魔且还在顺利修行的人。
当听到慕子晨如此体质,玄阳尊当时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他确认慕子晨的体质后,慕子晨能感受到玄阳尊态度与以往确实有了微妙的不同。
想要消减金仙的心魔,也得慕子晨自己有足够的修为和本事,所以玄阳尊一定会好好养着他护着他。
慕子晨得偿所愿,沾沾自喜。
可他这个体质跟他资质一样,并不是他自己的。
归根究底,慕子晨确实姓慕,可根本不是若水宗慕长老的慕。
他连身份也都是偷来的。
慕子晨原本跟随一个散修修行,那人不让他叫自己师父,只说帮他打打基础,以后去参加玉仙宗考核,争取入玉仙宗的门。
慕子晨本身底子也不差,的确很大可能会通过玉仙宗考核。
一日,散修从外面救回来个人,那人腰间挂着一块慕字玉牌,感激他们的救命之恩,送了他们不少好东西,也暂时留了下来,与散修和慕子晨住一块儿。
慕子晨称他慕哥,慕哥还笑,说我们都姓慕,有缘。
后来散修要给慕子晨找一味药草,必须得去乌渊,慕哥便要跟他们一块儿去,乌渊那样乱的地方,他不放心。
其间他们杀了个试图对他们下手的邪修,意外得到本邪门的功法,练完后能更好的将他人的天赋资质过度到自己身上。
比如灵根、灵骨等等。
这是完全属于邪修的功法,散修和慕哥看过后大骇,毁了这本功法。
慕子晨也看过,并且记得很熟。
再之后,他们被更多的邪修追杀,散修死在了路上,而慕哥勉强带着他冲出包围,滚进一片无名地。
慕子晨就是在那里遇到了阴阳镯。
他突逢变故,很是害怕,慕哥也只剩一口气,瞧着快不行了,可在最初的惊惧后,他看着浑身是血的慕哥,愣愣地想起了那本邪修功法。
于是他颤抖着,对还有一丝生机的慕哥用了功法,淬了自己的灵根,还意外得到了他能除去心魔的体质。
是他掐断了慕哥的活路,一个为了报恩,一路拼命护着他的人。
慕子晨却只有短暂的一点难过和不舍,更多的,是感受到灵根愈发充沛的灵力后,双目迸溅的喜不自禁。
他听慕哥提起过身世,拿过了慕哥的储物器和慕字玉牌,他告诉自己,从此,他就是若水宗慕长老之子。
阴阳镯的邪魂悄悄在旁观察许久,终于在此时出现,他大笑,认为慕子晨很合他胃口,都是坏胚,他寄生阴阳镯,可镯子被压制在此地,于是他跟慕子晨定了约,慕子晨带他出去,他护慕子晨一段时日。
沈辞秋不知道,上一世在苍蓝秘境,就是慕子晨杀了卞云。
他早看卞云不顺眼,一是因为卞云那张刀子嘴,二是他要进一步笼络弟子们的人心,卞云对他来说是个麻烦。
上一世慕子晨拖了那么久才动手,是因为在沈辞秋眼皮底下,慕子晨没怎么找到合适的机会。
而这一世沈辞秋离开了玉仙宗,慕子晨就没必要非得等到苍蓝秘境,趁着这次卞云下山,他直接动了手。
他假装在宗内闭关修炼,其实借着邪魂掩饰气息,悄悄跟了上去,在卞云落单时下手,准备把卞云喂给邪魂。
邪魂吃人血喜欢先抽精血,再啃余下血渍,卞云都没能看见是谁袭击的他,就倒地不起。
慕子晨和邪魂是算好了卞云各种护身法器的,一一都破了,卞云精血去了大半,濒死之际,沈辞秋送他的那块护身石感受到主人垂危,自动护住了他的心脉。
这块石头无声无息,被他俩算漏了。
尽管只争取了一点时间,但就是这点时间,保住了卞云的命,拖到了其余弟子前来。
慕子晨和邪魂都没想到临门就剩一刀的情况还能出现变故,有时候一瞬便是天堑,来的弟子众多,若不能一击全杀光,但凡有一个人报信出去,玉仙宗离得这么近,对他们来说都是大麻烦。
慕子晨只得立刻撤退,卞云被后来的弟子们带回了玉仙宗。
这些事,却是只有慕子晨和邪魂知晓。
慕子晨想到玄阳尊,心情好了不少,他拿出了慕字玉牌。
如今他腰间已经是玉仙宗的弟子牌,但那块慕字玉牌仍被他时不时拿出来赏玩。
他觉得自己遇到慕哥后,运气真是好了不少,这块玉牌就是他的福牌,一直保存得非常好。
“沈辞秋的仙骨和玲珑心迟早是我的。”慕子晨摩挲着玉牌,笑容明明很甜美,却在眼角末梢莫名透出几丝凉意,将笑勾画得可怖,让人心生胆寒。
“都说他的体质难得一见,玲珑心和仙骨又配合完美,我可真羡慕。”
慕子晨感慨着,将慕字牌收了起来。
——又到了今日去拜见师尊的时间了。
另一厢,沈辞秋收了传音玉牌,垂着眸沉吟不语。
谢翎没有出声打扰,他收敛起风流时,眉目的俊美锋利气就格外显眼,无言端坐,扫一眼,就觉是个能靠得住的。
谢翎明白沈辞秋从没跟卞云计较过什么,卞云虽然时常挑衅,自诩宿敌,但心肠不坏,至于沈辞秋愿意帮卞云多少,他也不知道。
片刻后,沈辞秋抬眼看向谢翎。
“我得去玉仙宗看看。”
谢翎神色不变:“好,但是……”
“但不是本体,”沈辞秋说,“我用分魂化身去。”
玉仙宗外肯定还有鼎剑宗安插的眼线暗桩,慕子晨也野心勃勃等着他,但沈辞秋为什么要遂他们的意?
他们想等,那就等着吧。
练成的分魂化身正好试试能用出几分力来。
谢翎:“带我一个。”
他说这话时,沈辞秋一愣,因为声音不是从旁边化身嘴里响起的,而是在门口。
门口,矜贵的公子哥儿手里捏着赤金折扇,正倚着门框,含笑看着沈辞秋。
正是谢翎本尊。
“我一办完事就过来了。”化身跟谢翎一起,两双琥珀色的眸子同时看向沈辞秋,“我刚到,还想好好和你说说话呢,阿辞可别留我一人啊。”
即便谢翎本体没过来,他们这些天不也在说话么。
沈辞秋看了看化身,又看了看谢翎。
他本是清清泠泠抬眸,但当两双灿若辰星的眸子齐齐看向自己,灼热的目光成倍地隔着空气描摹过他面颊,沈辞秋睫羽不由一颤。
这注视太强烈了,而谢翎没有半点遮掩,他就是要这样张扬又热烈地将沈辞秋装在眼中。
沈辞秋悄然绷紧了唇线,垂下了眸。
他莫名觉得,耳坠上的翎羽好像在微微发烫……烫得他耳垂也感受到了一点热意。
第83章
沈辞秋本是垂下眸,但停了片刻,又觉得这仿佛显得自己先输一城,才会率先避开视线,于是又重新抬起头来。
他尽量忽略了身侧离得极近的化身,瞧着门口的谢翎。
谢翎逆着光缓步走近,沈辞秋看着看着,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直到谢翎走到近前,而他微微扬起了脖颈。
他不是没这样看过谢翎,但是……
沈辞秋耳边翎羽晃了晃,不太确定:“……你又长高了?”
谢翎一愣,他自己也不知道,马上快十八的年纪,已经不是他猛拔身高的时候了,即便真长了,应该也不会太多,而且他本来就足够高挑,比沈辞秋高出那么一点。
但他立刻大言不惭:“是啊,又长了一点,阿辞要不要来验验看我长高了多少?”
桌边化身又悄摸摸伸手来够沈辞秋的袖子,本尊弯了腰,也想来拉沈辞秋,沈辞秋面无表情,一手把两个利索拍开:“不必。”
又不是几岁孩童,验什么身高。
谢翎笑盈盈把化身收起,自个儿在沈辞秋身边坐下了,撩开衣摆,姿态潇洒:“反正现在也够把你罩怀里。”
沈辞秋最近快习惯他时不时冒出这些话了,脸上毫无波澜,谢翎问:“准备什么时候去玉仙宗?”
从云归宗去玉仙宗,再快也得飞两天,自然是越早出发越好。
沈辞秋:“现在。”
话音刚落,他的身边就出现了分魂化身。
化身依然变化的是黑衣,一张灵力幻化的面具把脸扣得严严实实,沈辞秋从储物器里挑了把曾经没在人前用过的剑抛给化身,化身接了,配在腰间。
除了剑,沈辞秋又拿出个简单的储物器,里面装了些丹药符咒和别的法器,以备不时之需,都让化身带着。
谢翎一连维持了好几天的分魂,不过人形的锻炼也就在这两天,明显还不如沈辞秋对化身的操控娴熟,他看着沈辞秋准备完毕,灵力一动,一只鸟儿就飞到沈辞秋化身的肩头。
本来沈辞秋化身黑衣肃杀,越是沉默不语便越是凛冽逼人,仿佛只要拔了剑就得见血,沈辞秋本尊若是霜雪,黑衣化身就像冷血,都寒,又寒得不一样。
但无论哪一种,只要肩头窝下一只圆滚滚的鸟团子,那寒冷萧杀的气质一下就被冲淡了,鸟团可爱,那么带着鸟团的人呢?
不管别人怎么看,在谢翎眼里,沈辞秋什么模样都特别好看,戳他心窝。
化身前去,又赶时间,就不乘飞舟,御剑就带着鸟团离开了,谢翎支颐下巴坐在沈辞秋侧手:“你要去看卞云,是因为他和你重生前知道的状况不同吗?”
卞云在原著中没什么笔墨,出现这个名字的时候,卞云已经死了,主角知道他,还是因为小叶卿怀念师兄时提起的。
沈辞秋点了点头,他微微侧过目光,发现谢翎撑着脸的姿势与平常不大一样,他有时候摆弄这些姿态,分明都是故意的,还会大大咧咧把眼神递过来,就是要惹得沈辞秋来看。
好像沈辞秋不看,他这副模样就浪费了一般。
但此时谢翎眼神有一点放空,整个人也懒洋洋的,与其说随意,不如说是用不完的劲儿好像终于消了点。
沈辞秋顿了顿,声音莫名放低了点:“……累了?”
谢翎微微打了个呵欠:“有点儿。”
修士虽然不需要天天睡觉,但是人都需要休息,他这几天赶紧赶慢处理手上的事,挤出的时间都用来修炼,还一直维持着化身,再旺盛的精力,也该消磨出倦意了。
“挑拨了老三老四老五,又安排了魅妖内斗,我可终于把魅妖族捏在手里了,他们将来还有能派上用场的地方,我跟你讲,他们斗得可精彩……”
谢翎说着说着,眼睑愈发下耷,声音也越来越低,直到某刻眼睛完全阖上,呼吸放轻,就这么撑着脑袋在桌边睡着了。
他阖上眼,沈辞秋就没有需要躲避的视线,在落入屋内的辉光中,又轻又静地看着谢翎。
谢翎其实没必要这么急着过来,手上的事忙完,大可以好好歇几天,云归宗这边暂时没什么大事,即便没有沈辞秋帮忙,其实也井井有条。
何况谢翎还留了个分魂在这儿。
但他急着赶过来,就为了用自己本尊的眼睛细细瞧上沈辞秋一眼,光化身他都不满足,非得亲自陪在沈辞秋旁边。
毕竟等他涅槃后,沈辞秋没法日日见着他,同样的,他也会好长一段时间没法跟沈辞秋这么说话。
因此每时每刻,都弥足珍贵。
描摹过朝思暮想之人的眉眼,亲口跟他说过两句话,困意才放心地涌上来,说着说着就睡了。
沈辞秋在谢翎安心放松的睡颜里,福至心灵地明白了谢翎一定要亲自过来的理由。
他睫羽一颤,感觉心跳漏了半拍。
他或许仍旧不知道自己要怀有怎样的心情,才算是喜欢上一个人,但他确实明白了,谢翎在用他的言与行重复着一句话:
我心悦你。
温阑曾经只会嘴上说对他好,所以连带着情绪迟钝的沈辞秋跟着疑惑,究竟如何才叫喜欢,但谢翎不同。
他张扬又肆意,直接又热烈,他不光说,大声地说,他还会做,用心地做,就是要让沈辞秋清楚知道,这就是他谢翎的喜欢。
沈辞秋听着心跳声,终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耳边的翎羽,他的眸子里渐渐浮出了曾经没有过的神色,是他自己也陌生的清涟。
悄无声息,但确确实实在一点点蔓延。
谢魇抱着一点儿事务和功法上的书来找沈辞秋时,看见谢翎正托着脸睡得正香,他没见过七皇兄如此放松的场面,一时间轻轻“啊”出了声。
而后反应过来,立刻闭上嘴,与沈辞秋传音,不好意思地道歉。
“沈师兄,不好意思。”
沈辞秋也传音:“无妨,你过来吧。”
谢魇于是轻手轻脚走过来,在沈辞秋示意下乖乖坐在桌侧,有些新奇地眨眼打量过谢翎。
在妖皇宫里,谢翎即便看着游刃有余,吊儿郎当好像十分松快,实则都是绷着的,反正谢魇是没见过他在人前能直接睡着的模样。
他意识到,皇兄在沈师兄身边,确确实实是不同的。
而沈师兄也没有初见时那样冷冽,他好像听到了雪化的声音。
谢魇感觉自己也要舒服地融在春日里……他喜欢这种宁静,能让他忘记妖皇宫的噩梦。
沈辞秋用传音与谢魇说话,谢魇小手握着笔,听得很认真。
浮云被风吹动,沈辞秋这边在指点小辈,他的化身正在云中穿行。
谢翎虽然睡了,但仍留出一点神识维持住了分魂化身,此刻鸟身窝在肩头,也闭着眼。
沈辞秋化身虽然在疾行,但谢小鸟窝得很稳,纹丝不动。
谢翎本尊睡醒的时候,也控制着化身睁眼,舒舒服服在黑衣美人肩膀上抖了抖毛,舒展开来,瞧了瞧他们已经到哪儿了。
“你可以继续让化身休息。”沈辞秋道。
虽然修行很重要,但累的时候也不必非得撑着。
沈辞秋说这种话的时候,是完全没回忆自己修行起来时更加忘我紧逼的模样啊。
“睡饱了。”谢小鸟望了望,不过他暂时确实没事干,化身看了会儿风景,本体就往沈辞秋那边蹭过去。
一旦精神好了可真是半点不消停,沈辞秋用书摁下某人手指时冷着脸想。
用了两天,化身到了玉仙宗。
玉仙宗自然也有自己的护宗阵法和巡逻弟子,不可能随便让人通过,但沈辞秋重生后早就想过各种可能,因此去仓库拿过没有刻名字的弟子腰牌,自己给做了几个通行牌备用。
此时他就用这样的牌子成功入了宗门,悄无声息。
要论对玉仙宗的熟悉,能比过他的真没几个,弟子们的巡逻时间、各处防护阵法和各条路径,包括不为外人知晓的密道,他都能知道。
进了宗门后,谢小鸟从肩膀上飞离,落地化为人形。
沈辞秋的化身黑衣劲装,十分朴素,但谢翎不同,他就是伪装,那也要好看,覆盖的面具刻了花,衣服裹了件靛蓝色圆领箭袖,上有暗纹,跟鸟或者羽毛都不沾边,别出心裁地印着冰花。
猿臂蜂腰大长腿,干净利索,还好看。
沈辞秋实在不懂鸟类对姿容的执着,但是……算了。
毕竟看着确实挺让人舒心的。
两人凭着沈辞秋对玉仙宗的了解,以及分魂化身比本体还好藏匿气息的本事,避开各路巡逻弟子,顺利来到了卞云的住处。
他们察觉屋内有两个人,从气息来看,应当都醒着,隔着门板都能闻到屋里浓重的药味儿,没急着用灵力探查,从窗户缝里往里一看,发现陪着卞云的果然是叶卿。
卞云面色灰败,小叶卿哭红了一双眼,红肿未消,这么看着,卞云是不太好。
谢翎收回探查视线,朝沈辞秋点头。
沈辞秋抬手,周围再无其他弟子,他选择了敲门。
听见敲门声,小叶卿抹了把眼,前来开门,拉开门后一看二人的打扮,腰间又无弟子腰牌,先是一怔,而后飞速地握紧了剑,随时能出鞘起手。
他像只警惕的小兽,在师兄受伤后用小小身躯摆出了保护者姿态:“谁!?”
屋内卞云也是神色凛然,沈辞秋摘下面具开口:“是我。”
卞云一愣,随即愕然:“沈辞秋!?”
小叶卿呆了呆,谢翎看着好玩,趁机揉一把他脑袋,卞云瞧着沈辞秋的伪装,猜他回来多半没让其他人知道,让人赶紧先进来。
谢翎拍拍回神的小叶卿,挥手带上了门,这里到底是玉仙宗内,万一待会儿有谁过来,沈辞秋又把面具扣了回去,方便及时应对。
卞云看着沈辞秋,憔悴的脸上露出复杂神色,不管沈辞秋是不是专门为他跑地这一趟,但至少来看了他,正好,有些事不用传音了,他可以当面跟沈辞秋说。
沈辞秋:“你……”
“如你所见,情况不好。”卞云自嘲一声,“捡回一条命,但心脉受损太严重,往后修行那是举步维艰,这辈子能走多远,一眼就能望到头。”
他曾经总爱跟沈辞秋比来比去,其实心里清楚,自己比不过沈辞秋,但也还有一点梦想,说壮志也好,说做梦也罢,人嘛,偶尔做做梦又能怎么样。
但现在,他连梦也没法做了。
沈辞秋沉默下来。
对一个足够骄傲的人来说,安慰是徒劳,也不是卞云想听的。
“师父请了医修,也砸了好多灵丹妙药,补不回来,”卞云苦涩道,“想来我是没资格再做他弟子了,不日后,我与师父自请,将我逐出师门。”
他看明白了大长老放弃的眼神。
卞云了解自己师父的性子,入门时就知道他的为人,卞云不是从小被养大的,不像沈辞秋曾经把玄阳尊当亲人,知道自己被放弃,虽然难受,但感情有限,过了也就算了。
玉仙宗里最会养徒弟的应当是六长老,但可惜,他们不是他的徒弟。
小叶卿一急:“师兄!”
谢翎听到此处,出了声,感慨:“卞道友,还是你道德感高啊。”
三双眼睛顿时齐刷刷看着他。
“真的,这要是换我,就呆着,多薅点玉仙宗跟你师父的羊毛,你曾经够孝顺,也帮宗门做了不少事,那凭什么没资格,我听说你师父也是个放养派,其余人都是你在照顾,”谢翎道,“你病了伤了就该先顾着自己,有什么错?”
卞云哑然,小叶卿也听得一愣一愣,连伤感都憋回去了。
卞云听出这是沈辞秋那小白脸未婚夫的声音,身上不舒服,也没想跟他争辩,顿了顿,才继续朝沈辞秋道:“我只是不放心小叶卿,这孩子居然想跟我走,你说说,跟我离开能有留在宗门修炼有前途吗?”
大长老虽然是个放养派,除了传授功法、考验修炼进度,不怎么关心弟子往哪边长,但玉仙宗内嫡系弟子该有的月例不会少,他们一个月的修炼资源,放在不少小宗门,那可能是碰都碰不到的巨款。
可叶卿年幼,又刚入宗门,没来得及对玉仙宗生出什么强烈的归属感,只把真心对他好的卞云当亲哥哥看,格外舍不得,宁愿不要来之不易的玉仙宗弟子身份。
更何况卞云如今如此伤病,小叶卿怎么可能放心他一人流落在外?
沈辞秋隔着面具,与谢翎目光相对。
两人无声又默契地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若真想与你走,”沈辞秋缓缓道,“其实还有办法。”
沈辞秋根本就不劝卞云和叶卿继续留下,毕竟,他就是个迟早会和玉仙宗划清界限的人。
卞云本来是想让沈辞秋也劝劝叶卿,顺便日后等沈辞秋回了玉仙宗,麻烦他照看叶卿一二,闻言有点懵。
谢翎笑了声:“有个包吃包住还能养伤的好去处,论修炼资源,保准不比玉仙宗差。”他这就开始推销了,“云归宗,了解一下?”
第84章
在谢翎介绍了各项弟子福利及义务后,卞云从目瞪口呆变成认真倾听,最后再微微吃惊。
听、听起来居然还不错?
谢翎这位老板是相当慷慨的,创业前期更懂各类人才的不易:“如果你想继续发光发热,我们这儿有的是位置,我觉得小弟子的初级教习就很适合卞兄,每月灵石这个数,”谢翎伸手一比,笑眯眯,“你意下如何?”
卞云轻轻吸了口气:有钱。
听规模不过百十人的小宗门,开的条件却不比四大宗差,这立派之人底蕴丰厚啊。
卞云即便日后修行艰难,也不想闲着没事干,他性子在某些方面执拗,除了好比,也爱做事,有些人就是愿意做点什么,来证明价值,自己也能心满意足。
要是离了玉仙宗,云归宗似乎真是他的好去处,但叶卿的情况和他不一样。
“我朝师父请逐,他当然乐意,因为我残了,但叶卿不同,他可是天生剑骨,这么好的苗子哪个宗门舍得放他离开?”卞云道,“他如果执意要走,就是叛宗,会名声尽毁,不行不行,哎我是让你们劝他留下,差点被你们带偏了!”
小叶卿立刻用求助的视线巴巴看向沈辞秋和谢翎,谢翎叹着气把叶卿肩膀掰过来,让卞云看清小孩儿的脸:“你想为他好,也总得问问他的意思。”
卞云瞧着叶卿可怜兮兮的模样,喉头一哽,嗓音弱了几分,可还是道:“他还小……”
“有些小孩儿是不晓事,得有人帮他看着前面的路,可我看小叶子有自己的想法,”谢翎顺口就喊上小叶子了,“再说留在玉仙宗,就有人会尽心帮他做出最好的选择吗?”
叶卿被谢翎按着肩膀,听闻此言怔愣地睁大了眼,而后眸光触动,忍不住侧头轻轻看向谢翎。
孩子是需要照看,但也需要尊重,从没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叶卿感觉心头潮汐翻涌,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是的,他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不敢保证任何一个决定都不出错或者不后悔,但是只要是自己坚持的,叶卿不会怪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叶卿握了握拳,坚定地将视线转向卞云。
沈辞秋默然片刻,在这时出声:“如今的玉仙宗,未必是好选择。”
卞云不懂:“什么意思?”
沈辞秋没什么表情,嗓音也很平静:“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回玉仙宗。”
“不是因为惹了鼎剑宗所以……等等,”卞云听到这里,也回过味儿来了,眯了眯眼,“你是想说宗门里出了什么问题?”
沈辞秋不轻不重一颔首,却不言明到底是什么事。
卞云等了片刻,发现沈辞秋不说,却没追着问,只是蹙起了眉。
他们这些内门弟子,自然有接触宗门秘辛的机会,尤其沈辞秋是大师兄,还是玄阳尊亲传弟子,难不成他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而若是天大的秘密,被下了封口禁令说不出口的可能性很大。
仔细想想,沈辞秋多年来对宗门可谓尽心尽力,即便真惹了鼎剑宗不想给宗门添麻烦,也不该是那样当众反驳玄阳尊,难不成,这秘密可能涉及玄阳尊?
还是令沈辞秋都想逃开的秘密!
卞云悚然一惊,也终于想起了从方才起就有点古怪的地方,他惊疑不定上上下下打量沈辞秋:“你,你不会也想日后加入云归宗吧?”
沈辞秋隔着面具,坐得端方,沉默以对,而这时候,不反驳也是另一种回答。
玉仙宗内有危险?卞云也沉默下来。
不管看不看得惯沈辞秋,卞云一直很相信沈辞秋为人,加上这一回沈辞秋本不必来见他,放着不管更轻松,可他还是来了。
卞云病中本就没血色的脸更加难看,坐在床榻间,慢慢收紧了手:“如果宗门内出了大问题,那其他弟子……”
沈辞秋知道卞云惦记着跟自己关系好的那些弟子,他道:“让他们离慕子晨远点就行。”
慕子晨,沈辞秋自己的小师弟,所以秘密果然跟玄阳尊有关?
卞云终于动摇起来,神色挣扎半晌,明显心已经开始倾斜:“但是,也不能让叶卿背骂名——”
“不用担心。”谢翎说着,从储物器里挑挑拣拣,摸出两瓶药来。
他此番出行,也让化身带了个小的储物器,里面放了些东西。
谢翎先指着白色瓷瓶:“这里面的药可以伪装重伤,一滴管五天。”再看碧绿药瓶,“这是专门给有特殊体质的人服用,用药后,可伪装出特殊体质已损的模样,什么体质都可,一枚丹药管三天。”
谢翎双手往外一送:“若水宗大丹师亲手炼制,不伤身,一药难求,他本人承认,服药后,即便是他来,短时间探脉也绝对探不出问题。”
“到时候你去请求放逐,然后叶卿服了药,就说不忍师兄受难,自毁剑骨,愿同被驱逐,随你下山。”从作案工具到剧本,谢翎包圆了,他一打响指,“完美。”
卞云:“……”
沈辞秋:“……”
准备得也太充分了。
沈辞秋默然无言,卞云一言难尽。
沈辞秋还真不知道谢翎带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至于盒子里剩下那些药瓶里装了什么……他一点也不想知道。
卞云:“你……你之前修为倒退又突然恢复,难不成也是用药伪装?”
“还真不是,妖皇把我扣在宫里那么长时间,反复让医修探查,内外也安了眼线注意,就是要摒除我伪装的可能。”
……不愧是妖皇宫,人均八百个心眼。
卞云神色复杂,但小叶卿已经伸手把那两瓶药握住了。
谢翎:“你要是想不出台词,我还可以给你提前写好,你背下来就行。”
小叶卿重重一点头:“嗯!”
卞云:?
不是,你师弟还是我师弟?
叶卿这小子怎么这么听谢翎的话,他一个说话一字一顿的小话废不能跟谢翎这种舌灿莲花的诡谋家聊到一起去吧?
沈辞秋和谢翎把该说的事说完,就离开了玉仙宗,去了二十里外一个镇上落脚。
沈辞秋并没有去探查慕子晨的情形,避免打草惊蛇。
隔天,刚能下床的卞云就带着服了药的叶卿去跟大长老自请放逐,大长老看着面无血色的叶卿,听他自废剑骨,怒不可遏,要不是六长老拦着,茶杯就不是砸地上,而是砸他俩身上了。
内门亲传自废剑骨,医修自然也是要来查验情形的,医修们查验后,都对大长老叹息摇头,示意没得治,大长老不死心,又去外面请了医修,直到三天后,他才不得不承认现实。
大长老愤而拂袖,实在不想再看见卞云和叶卿,真把他俩逐出了宗门。
这三天里,沈辞秋和谢翎的化身都在客栈房间安安静静真如傀儡般入定,他们本体在云归宗做着各自的事,谢魇跟沈辞秋愈发亲近,也知道了云归宗即将再添新人的事。
卞云和叶卿到了说好的汇合地点,跟沈辞秋谢翎汇合,谢翎摸出架飞舟来,毕竟卞云是个伤患,叶卿的药效也还没退,乘舟比御剑更舒服。
乘坐飞舟比御剑的速度要慢些,回来的路上,谢翎揽着叶卿,关上门,也不知他俩谈了什么,再开门时,叶卿郑重对卞云说,他要对谢翎拜师。
卞云:??!
“不是,”卞云垂死病中惊坐起,风中凌乱,“他自己也就是个毛头小子,怎么就能当人师父了,还有,你叫他师父,那我辈分成什么了??”
叶卿认认真真道:“他能,教我很多,人,也很好。”
至于称呼……小孩儿也有点犯难。
谢翎好整以暇:“我们各论各,他叫我师父,以后就叫你哥呗,你要实在介意,按岁数,你当他爹也行。”
这艘飞舟上年纪最大的卞云:“……”
他一把捂住胸口,咬牙切齿:“沈辞秋!你能不能管管他!”
沈辞秋云淡风轻路过,衣袍不染半点喧嚣,意思很明显:不管,管不了。
谢翎就得意地笑:“阿辞才舍不得训我,是吧阿辞?”
卞云:“好好好,你不管,那我问,叶卿之后该叫你什么?”
此话一出,谢翎和沈辞秋骤然一顿。
小叶卿也微微睁大眼,而后冥思苦想,迟疑道:
“……师夫?”
空气里诡异地安静,无人应答。
小叶卿见状,声音更加犹豫了:“师,师娘?”
沈辞秋:“……”
卞云顿时拍腿大笑,幸灾乐祸,谢翎按着叶卿的肩膀,轻咳两声:“咳,嗯,你暂时叫他沈仙长吧。”
暂时两个字就很意味深长。
沈辞秋凉丝丝地睨过谢翎,而后走进船舱对面屋子,拍上了门板。
由于叶卿的坚持,他到底还是拜了师,卞云唉声叹气,儿大不中留,以及,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上了姓谢的贼船。
他仍然没怀疑沈辞秋的人品,但他现在怀疑沈辞秋被小白脸迷昏了头,做事也不清醒了。
等飞舟到了云归宗,卞云和小叶卿看了看跟他俩一路同行的两个面具人,又看了看站在他们面前的沈辞秋和谢翎,目光呆滞。
两人收回了分魂化身,谢翎解释:“傀儡,傀儡。”
傀儡这说辞最早还是沈辞秋用的,谢翎现在也跟着用,可真方便。
谢魇跟在沈辞秋身边,悄然打量了一番叶卿,才上前与他说话:“你好呀,我叫谢魇。”
“你好。”叶卿,“叶卿。”
谢魇眨着一双灰雾般梦幻朦胧的眼:“你既然是皇兄的徒儿,那就是我的师侄了。”
谢魇十岁,叶卿九岁,两小孩儿身量相近,叶卿还真行礼:“小师叔。”
谢魇心中欢喜,直了直小腰板,还真拿出点师叔的样子,从储物器里摸出东西给叶卿,很有小大人的样子:“师侄不必多礼,这是给你的见面礼。”
两个小孩儿在这儿一本正经你来我往,瞧得旁人忍俊不禁,卞云本来也觉得挺乐,感觉看了场小孩子过家家,直到他定睛一看,发现谢魇给叶卿的是件地阶法宝。
卞云:“…………”
过家家瞬间洋溢起了金钱的气息。
“等等!”卞云还以为小孩儿不懂事,分不出东西好坏,“不行,这太珍贵了——”
小谢魇点头啊点头:“可以的,第一次给师侄,自然要拿好东西。”
谢翎也点头:“是啊,一点零花,小叶子做了我的徒弟,以后好东西也不会少,小魇给你你就拿着,别觉得有负担。”
谢魇既然是谢翎愿意认下的弟弟,那么谢翎不可能短了他的钱财,而且谢魇自己还刮走了梦魇族大量好东西,如今又没有下属需要养活,花钱的地方大量减少,谢家两兄弟,确实是格外有钱。
卞云:“……”
短短几日,他大开眼界,谢翎也成功推翻了从前在他眼中一个只能靠着沈辞秋庇护的小白脸形象,变成了……一个特别有钱的小白脸。
他忍不住朝沈辞秋低声道:“妖皇宫的殿下都这么有钱?”
“不是。”
沈辞秋:“……他是特例。”
沈辞秋说话的时候,视线自然而然落在谢翎身上,谢翎察觉他的目光,冲他眨了眨眼。
沈辞秋睫羽颤了颤,不着痕迹移开视线。
“走吧,”他对卞云说,“去看看新家。”
不出意外,这里之后就是卞云和叶卿长居之处了。
可能……也能成为他的久留之地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小谢魇:暂时不能叫皇嫂或皇夫
小叶卿:暂时不能叫师娘或师夫
俩小孩巴巴看着他俩:所以什么时候能改口啊?
沈辞秋:……
谢翎:快了,信我!
第85章
卞云留在云归宗过了几日后,就发现这宗门最大的不对劲。
上下井井有条,大伙儿各司其职,但就是没有宗主。
真是奇了怪了,谁家开山立派不是先有门主宗主,再有麾下弟子的?
偏偏云归宗就是这么怪。
卞云本来自然而然以为宗主是谢翎,但结果发现不是,其余人都只尊称他殿下,而大大小小一应事务,大伙儿都听两个人的话,一个谢翎,一个沈辞秋。
论做决定的次数,沈辞秋还比谢翎多些,这么看起来,沈辞秋更像是一宗之主的位置。
但沈辞秋也不是,因为其余人都尊他一声沈仙长,而且沈辞秋明面上还顶着玉仙宗弟子的身份。
卞云觉得此等情形很怪,但其余人好像都习以为常,他只能把话咽回肚子里,跟着习惯。
谢翎他们先前从乌渊救回的孩子里,一些已经入了修行的门槛,还有一些完全没接触过修行,连字都认不清,卞云目前主要负责教这些。
看着这些可怜的孩子,他心里把那些不干人事的邪修骂了个遍,这些孩子里有乖的,也有刺头,但他都管得下来,也确实是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传音嘱咐留在玉仙宗的几个熟识弟子远离慕子晨,这些人也机灵,嗅到味儿,玉仙宗内日后若发生点什么事,还可以说给卞云听。
谢翎想要的眼线,这不也就有了?
至于叶卿和谢魇这种孩子,即便上大课,也不会跟对修为一窍不通的小孩儿在一块儿,毕竟进度不同,他们都筑基了,再去听怎么引气入门当然不合适,相当于别人还是幼儿园,他们已经初中了。
他俩和一些孩子成为了内门弟子,人数暂时不多,天赋够,除了各自的师父,也有其他教习带着学。
叶卿跟着谢魇,很快融入其中,他虽然只拜了谢翎为师,但沈辞秋偶尔也会教教他,如果说谢魇像有两个哥哥,他就像有两个师父,云归宗虽小,却比玉仙宗舒服。
沈辞秋练剑的时候,墙头突然冒出两个小脑袋,谢魇和叶卿巴巴趴在墙头往下望,沈辞秋手上不停,当没看见,而后两道破风声起,朝他们面门袭来,谢魇和叶卿一惊,忙抬手一抓——
一人抓住了一块点心。
院中石桌边谢翎正悠悠喝茶,头也不抬对两个小的道:“偷看什么呢,下来。”
两个小孩儿对视一眼,捏着点心从墙头跃下,乖乖站到谢翎跟前。
谢翎翻过一页功法书:“有事要找就从正门来,趴墙头算怎么回事,万一看见什么不合适的,对主人家多不礼貌。谁带的头?”
他语调不重,但说得两个小孩儿瞬间不好意思起来。
他俩出身大宗,本来都算稳重,最近到了新环境,放松过了头,有些调皮的苗头就冒了出来,小孩儿活泼点是好事,但有些事该说还得说,不然真等他们染上什么坏习惯放飞自我,再拽就晚了。
谢魇冷白的小脸上臊得有点红:“是我……”
“我。”叶卿斩钉截铁抢断了话。
谢翎终于抬眼,饶有兴致瞧他俩。
谢魇惊讶,叶卿已经抱手躬身:“师父,我错了。”
“不不不,皇兄,”谢魇忙道,“真是我……哎呀!”
谢翎屈指在他脑门儿上轻轻一敲:“行了,又没说罚你们,看把你俩紧张的。”不过见他俩都愿意帮对方说话,短短几天已经打成一片,谢翎还是很宽慰的,“都坐吧,来干什么的?”
两小孩儿都坐了,耳旁是沈辞秋专心练剑的破风声,他俩手里的点心还一直捏着没吃,听到这话,两人心虚对视,最后还是由说话更正常的谢魇开了口。
他捏着糕点,小心翼翼道:“我,我们打了个赌,赌皇兄你是不是又在辞秋哥哥这里。”
谢翎:“……”
他抬手按住两个小子的脑袋一通狂揉;“好哇,都敢拿我跟阿辞打赌了——赌的什么,这不得分我俩一半?”
两小孩儿就在他手底下咯咯笑。
他俩这几日自己琢磨了下称呼,觉得“沈仙长”太生分,于是谢魇管沈辞秋叫哥哥,叶卿则按照辈分,叫师叔。
谢翎蹂躏够了,把他俩一揽:“既然来了那就看看,机会难得,尤其是你小叶子,你也用剑,阿辞的剑意你可好好体会。”
其实不用他说,两人视线已经落过去了。
沈辞秋银衣月袍,剑芒如雪,一剑荡凌云,他的剑极为漂亮,也极为凌厉,周遭因灵力起了薄薄一层寒霜,他的剑光就在其间闪烁。
美人柔似月,霜刃斩千山。
沈辞秋的手指是玉白柔荑,剑招都是冷冽杀招,会让观者在不知不觉中屏住呼吸,不知是看入了神,还是被寒风冷雪给冻住了。
剑出便不回,剑出既无悔,沈辞秋的剑没有迟疑,十分纯粹。
他衣袍翻飞,每片衣摆轻轻落下又旋开时,都飘到了谢翎心坎上,他让俩小孩学剑,但他看的却是人。
谢魇觉得沈辞秋的剑令人着迷,但又危险,他虽不练剑,但修行之人某些领悟相通,愣愣地一口咬住手里的点心,叶卿则是看得目不转睛,直到沈辞秋收招,都沉在剑意中没有回神。
沈辞秋在蹁跹飘落的冰晶中收了剑,雪花亲昵蹭过他指尖,在他转身时满院的寒霜尽数消失,外放的灵力散开,院里的花没受到任何影响,令人胆寒的剑意甚至不曾惊动树上那一窝小鸟。
沈辞秋长身玉立,谢翎觉得怎么看怎么好看,他坐下,谢翎便给他沏茶。
桌上有三盘小点,谢翎之前吃过其中一样,又再另一个盘子里拿了两块招呼墙头的小孩儿,唯有其中一盘还分毫未动。
那盘点心里淋着琥珀色的花蜜——是专门备给沈辞秋的。
最近谢翎发现,沈辞秋会叼嘴了,之前只要是甜的,沈辞秋都能尝一尝,很随意,但现在若不是带了蜜糖的,都得不到美人垂青。
他会挑拣了,谢翎反而乐见其成:人有喜好,是好事。
而且这可是他温养出来的,捧在手心的人一点点被暖化了,他可不得美滋滋么。
两个小孩打赌他是不是又在沈辞秋这儿,其实都不用赌,他常赖在这儿不走,并且这几天又蹭了好几个拥抱,离系统补偿任务的次数,其实就剩一次了。
沈辞秋喝了茶,尝了带着蜜的点心,叶卿堪堪回神,已经开始认真琢磨起方才观剑后的顿悟,点心是顾不上吃了,顺手塞给了谢魇。
谢魇刚塞完一个,眨眨眼,又捧着新的嚼啊嚼,吃相文雅又可爱。
风过,院子里的草木轻晃,谢翎看着他们,在这无比满足的时刻,却突然生出点伤感。
他让沈辞秋放宽心,就当之后他会睡一觉,但其实他自己很舍不得。
修士寿命长,十年百年对一些人来说好像都是一眨眼的事,但谢翎这个现代人,原先生活在百岁就算高寿的世界,每一年、每一天都值得好好对待,与心上人在一块儿每一秒,更是弥足珍贵。
沈辞秋察觉到谢翎视线,咽下嘴里的点心,抬眼,与谢翎目光相对,那眼神莫名看得沈辞秋耳边的翎羽又发起烫来,他顿了顿,才道:“……怎么?”
谢翎笑:“没什么。”
我就是……真的好喜欢你啊。
这话他没说出来,此刻若是被沈辞秋察觉其中的不舍,反倒徒增伤感。
两个小孩儿今日收获匪浅,还有课业要做,过了会儿便走了,他俩走后,沈辞秋本来想开始做咒器,谢翎却突然问他:“阿辞,今天点心怎么样?”
沈辞秋停下,点点头,不管茶水还是点心味道都不错。
谢翎忽然莞尔一笑,衣服上的金线孔雀翎浮光溢彩,他眉眼弯弯:“那我就放心了,告诉你个秘密,今日这盘琥珀雪酥是我亲手做的。”
谢翎在他微微讶异的神情中道:“阿辞,生辰快乐。”
沈辞秋这次是真的愣住了。
在修真界,三岁之后,就不会每年都过生辰,一般是逢整十会庆贺一下,沈辞秋十岁生辰时,众人都是冲着他玉仙宗大弟子的身份来贺,上辈子二十岁的生辰后没多久,他就丢了仙骨和命。
他不看重生辰,没有庆祝的心思,因此完全没觉得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
直到谢翎这话出口。
而谢翎跟他是同天的生辰。
就那么巧,他们不同年,但同月同日,沈辞秋今日到十九,谢翎今日就满十八。
谢翎准备了亲手做的点心,可沈辞秋什么都没准备。
“……生辰快乐。”沈辞秋同样对他说,他迅速把储物器里的东西想了一遍,可无论哪一种,在谢翎这盘糕点面前都拿不出手。
哪怕是他亲手做的东西也不行,因为那些都不是特意为谢翎准备的,可谢翎却是独独为自己做了这盘点心。
沈辞秋眼神微晃,谢翎便能猜出他在想什么。
“按照修真界习俗,我们这年岁的生辰本来不用庆贺,我也准备得简单,就是特别想给你说声生辰快乐,你可别觉得非得拿什么来跟我扯平,有负担。”
谢翎:“实在想送我东西,那就抱我一下。”
谢翎这几天里,以完成神秘传承的考核为由,都抱过好几回了,虽然沈辞秋依然没法习惯,每次心神都还会波动,但又用这个抵,是不是敷衍了点。
不过谢翎说不必想着扯平……他们之间,好像是算不清了。
沈辞秋起身离开石凳,刚朝谢翎凑近,却猝不及防被谢翎一把握住腰往上一抬,以单臂将他抬高,而后抵到了桌上。
沈辞秋没被人这样抱过,双脚悬空,下意识勾住谢翎脖颈,讶异又茫然地看向谢翎。
然后……眼睁睁看着谢翎越凑越近。
沈辞秋手指骤然收紧,抓皱了谢翎的衣衫,但是这次,他没躲。
心乱得厉害,他呼吸都停了,却没有避开。
谢翎凑得越来越近,最后,轻轻抵上了沈辞秋的额头。
光洁的额头挨在一起,尽是另一个人的体温。
两人呼吸交错,心跳声如擂鼓,可又莫名平静。
睫羽颤动,他们靠着对方,都闭上了眼。
谢翎抬手,按着沈辞秋的后脑,抚摸他乌黑的发,轻声道:“之后我大概隔三差五就得闭门修炼,我要尽快到元婴,虽然我也不想睡,但早点去,也早点回。”
沈辞秋嗓子动了动,最后漏出一声低哑:“……好。”
谢翎听到耳边传来系统提示音。
【叮,补偿任务“苟命要紧”完成,拥抱次数已满二十次,奖励发送
下一步建议行动:多次的拥抱都能成,恭喜,你应该已经取得他足够的信任,之后建议与他装作知己、或者结拜,任选,只要是反派承认的即可。
任务奖励:随机防护法器一件,品阶不低于地阶
失败惩罚:无】
反正没惩罚,这任务可不做,而且沈辞秋已经以为他有神秘考核了,考核内容嘛,自然是他说了算,以后还可以当借口,干点别的。
再说,知己还用装?他们就是真知己,还有,结拜什么结拜,瞧不起谁呢。
他不想跟沈辞秋拜把子,他要跟沈辞秋拜天地。
第86章
沈辞秋和谢翎额头抵着额头,那又轻又重的触感令沈辞秋格外陌生。
轻是轻在贴着的皮肤、挨着的力道,重则是重在小心翼翼,却又珍重至极的动作。
两人离得实在太近,微微一动,鼻尖便不经意间蹭在了一块儿。
闭着眼的两个人心头一跳,如梦初醒睁开眼,慢慢拉开了距离。
沈辞秋垂着睫羽,只觉得耳坠烫得厉害,没敢立刻抬眼,而谢翎已经朝他看了过来。
这一看,就发现沈辞秋玉白的面颊上竟然被蒸出了一点薄红,主要都勾在眼尾,淡淡一抹,抹掉了霜雪,可怜可爱。
不知是方才那一下被蹭的,还是因为不分彼此的呼吸给灼的。
谢翎喉头微动。
他放在沈辞秋后脑的手不由挪向前,摩挲着,慢慢碰过沈辞秋戴着耳坠的柔软耳垂。
只是稍微挑一挑,那白皙的耳垂也跟着红了。
……真想把这人染上更多的绯色,把他揉在自己怀里,哪儿也不去。
但在沈辞秋忍耐不住,呼吸颤抖着一把捉住谢翎手腕时,谢翎的手指便恋恋不舍从又软又热的耳垂上挪开了。
手却没急着缩回来,他任由沈辞秋握着,手指趁机拨了拨耳坠,翎羽一晃,轻飘飘扫过沈辞秋修长的脖颈,沈辞秋抿着唇睨他一眼,把作乱的手给拎开了。
谢翎横在沈辞秋腰间的手倒是很规矩,沈辞秋撑了撑他肩膀,谢翎便将人抱着从桌边放下,双脚落了地,沈辞秋还有点不真实之感。
若是受伤或者无力时被人打横抱起,还能说是为了方便,可被搂着腰与腿直直抱起,他被抬到了比谢翎更高的地方,谢翎明明是仰视他,但那瞬间,谢翎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侵略性。
琥珀色的眸中神采奕奕,那是属于猛禽的眼神,直勾勾盯住了沈辞秋。
仿佛只要他一低头,就会被谢翎当猎物一样吃掉。
沈辞秋不知自己眼尾其实也红了,但他知道方才被谢翎碰过的耳朵还热着。
好在桌子够大,谢翎方才那一抵,也没碰倒杯盏,两人坐回去,默默把剩下的凉茶喝了个干净。
清热消火。
这之后,谢翎确实开始隔三差五闭关。
修士们闭关,闭个好些年也不稀奇,但谢翎基本三五天就会出来透个气,除了仗着天分好,也有想多跟沈辞秋待待的意思。
他本尊回了云归宗,在妖皇宫里还留了个化身,部分时间休眠,醒着时跟孔清一起处理妖皇宫的事。
三皇女和四皇子的矛盾挑拨得很顺利,五皇子谢摧炎身边安插了魅妖眼线,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沈辞秋也时不时会闭门修行,云归宗这边,基本现在是他和谢翎交替做事,也交替着给谢魇和叶卿解惑。
谢翎虽然不用剑,但修行一道上很多事是贯通的,都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可师父的感悟不一样,那道门的高度也就不同,谢翎这样的师父,无疑把叶卿带入了一扇高门。
再加上还有沈辞秋。
越是与他相处,两个小孩就越不怕他,胆子大的时候,都敢来拉他袖子了。
两个袖子两个小孩儿,一人一边,从下仰起头,就这么站在跟前眼巴巴望着他。
沈辞秋:“……”
此刻也出关在外的谢翎用折扇挡住了自己乐翻的笑脸。
然后他看到沈辞秋无奈叹了口气,还真答应俩小孩儿的要求,去给内门弟子们讲了一堂符咒课。
沈辞秋看着堂里神情各不同的五六个小萝卜头,仍旧维持着自己清清冷冷的面孔,用跟和颜悦色完全不沾边的语调授了一堂书。
他在堂中讲课时,窗外一棵树上,姿态潇洒倚着个人,占据了极佳的好位置,透过窗户,瞧着端坐明堂的谪仙,用上了灵力,耳边也听着沈辞秋授课的声音。
沈辞秋根本没法忽视他的视线。
他讲过一些基本,让小孩儿们自己试着先在纸上画一笔时,沈辞秋忍不住偏头,视线穿过檀香袅袅的明堂,看向窗外的人。
两人的视线隔空碰撞。
一坐一卧,一静一动。
朱薨碧瓦,雕花木窗,窗与人都映着光,庭院明景,风起时,屋内的檀香飘向屋外,树上的飞花落在窗棂。
谢翎在风中弯了眉眼,他双手伸出食指拇指,对沈辞秋比了个现代的照相手势,方方正正,把人圈在了手里。
沈辞秋头一次见,但他却奇异明白了这手势的意思。
他被谢翎入了画,框在手心,而透过画框,沈辞秋也看到了谢翎的一双眼。
四目相对,他们都是彼此的画中人。
直到小孩儿们完成,堂下的动静唤回了沈辞秋心神。
沈辞秋收回目光,堂下的小孩儿除了叶卿之外,谢魇和剩下几个从乌渊里被救出来的孩子,都对人很敏锐,总觉得沈辞秋突然有哪儿与方才不一样。
很难形容,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冬日里的雪,见了天边晴光。
一堂课讲完,小孩儿们散去后,沈辞秋刚从堂上起身,就听到窗户被敲了敲。
谢翎站在窗边,雕花的木窗被他敲得微微晃动,发出吱呀声响。
沈辞秋走到窗边,听到谢翎说:“我明日又得闭关。”
沈辞秋闻言点点头:“接下来我也会闭关两日。”
谢翎从窗户外微微倾身凑近,屋内屋外两个画中人,在这一刻没了窗户的阻拦,同入画中。
“所以,”谢翎眼中噙着笑,伸出折扇,用折扇慢慢挑过一缕沈辞秋身前垂着的发丝,“我们是不是又该同修了?”
沈辞秋袖袍底下的手指闻言一蜷。
那一晚后背与心口灼热的温度霎时间涌上脑海。
沈辞秋第一时间又想移开目光,或者拍上窗户,将这人又关在屋外。
可好像即便这么做了,该起的热度也下不去,该有的同修……也得继续。
沈辞秋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自己钉在原地,轻轻吐出一声:“……好。”
乌发垂在赤金的扇骨上,柔软地被镀上了一层金辉。
沈辞秋习惯不了如今同修的滋味,比起那一晚,明明早有准备,但仍无济于事。
毕竟身体和心脏的温度不由他自己说了算。
贴在后心的手轻易又惹出了他眸中的氤氲,在两人克制的呼吸里,谢翎就真到了金丹后期。
沈辞秋把自己埋在谢翎肩头,感受着自己同样充沛的灵力。
……除了身上的感觉受不住外,他俩带着双生灵珠同修,修炼进度确实挺快的。
但这种方式还是太难捱了,沈辞秋咬唇忍着声音想,比疼痛更让人受不住。
先前他俩还暗暗较劲,沈辞秋现在又格外希望谢翎快点追上他的修为,这样,两人就还能恢复掌心对掌心的简单同修,不至于因为境界差距而非得用这样亲密的同修方式。
但这个念头刚一起,他又想到谢翎元婴后就要做的事。
他要去渡劫了。
沈辞秋肩膀一颤。
这一颤与先前不同,谢翎掌心贴在他后背,敏锐察觉:“怎么了?”
灵力看着也没走岔?
沈辞秋摇了摇头,然后……顺势把脸埋在了谢翎肩头。
谢翎这下灵力是真差点走岔了。
好在最后有惊无险,又完成一次同修。
*
云归宗内岁月好,纷乱皆不扰。
他们就这样平平静静过了两个月,沈辞秋再度收到了玉仙宗来讯。
这一次不是别人,竟是玄阳尊的命令。
千年香荼即将现世,玄阳尊要沈辞秋与玉仙宗弟子一块前去争夺。
香荼金贵,生长不易,而且这还是三千年的香荼,出世前会有天地异象,泄露气息,地点在连断山,届时会有各大势力前去争夺。
连断山附近受到影响,已经形成了短暂的场,入内的修士修为再高都会被压低至元婴。
沈辞秋上一世也去过。
只是上一回他十九岁时还没入元婴,因此主要负责拖住金丹修士,好让玉仙宗的大能参与抢夺。
他记得,最后香荼到了鼎剑宗手里。
千年香荼珍贵,沈辞秋淡淡地想,这次不会便宜鼎剑宗了。
他告诉玄阳尊,他会去,但是会隐藏身份,从旁帮助,避免给玉仙宗的同门招来鼎剑宗的麻烦。
玄阳尊应允了他的做法,只在传讯中淡淡道:“此番争夺后,你必须回玉仙宗了。”
沈辞秋神情冷若霜雪,并没有答话。
而玄阳尊也并没等他回话就结束了传讯,他那句话,是命令,是告知,而不是需要等沈辞秋答复。
沈辞秋冷冷凝视传音玉牌,仿佛看见了玄阳尊那张肃然又可憎的脸。
旁边伸过一把折扇,将玉牌严严实实盖住了。
握着扇的手骨节分明,固执地挤入沈辞秋视线,不让他看、也不让他想令人厌恶的人或事。
沈辞秋眸中翻涌的霜雪停住,他顺着折扇与手,慢慢看向谢翎的脸。
“千年香荼是好东西,当然,放在我们手里就更好了。”
云归宗内也已经有香荼的消息传回,毕竟这是轰动的大事。
原著中主角并没有参与香荼的争夺,因为那时候他还没光明正大恢复修为,还在苟着悄悄发育呢,但谢翎也知道香荼最后落在了鼎剑宗手上。
因为日后主角与玉仙宗合作,势力也大,某次因为需要,通过玉仙宗,朝鼎剑宗买来了半株香荼。
既然已经成为仇敌,那么这株香荼,谢翎全都要。
沈辞秋却没立刻答应。
“你还没到元婴。”他说。
“反正修为都会被压制,最高也就元婴大圆满,金丹在争夺里也能派上用场。”
谢翎按着扇子,口吻轻松道:“而且我感觉我都快到金丹大圆满了,越级打一打元婴不成问题。”
沈辞秋:“……”
两个月前他才刚金丹后期,这就要大圆满了?
有人苦修不得进,有人喝水都能涨修为。
沈辞秋终于算是见识了。
谢翎瞧着沈辞秋的神情,琥珀色眼眸一动:“你担心我啊?”
沈辞秋:“没有。”
“真没有?”谢翎俊朗的面庞上又盛足了风流,凑近了:“阿辞……唔!”
沈辞秋把一个袋子拍在了他脸上。
谢翎立刻伸手扒拉下来,捏在手里疑惑:什么东西?
他打开一看,里面是些符箓、咒器,还有两瓶不知装了什么的东西。
“瓶子里是羽神泪的毒。”谢翎给了他很多羽神泪,多到沈辞秋除了用来修炼,也可以用来做点东西。
沈辞秋移开视线不看他,“可以跟咒器一起——”
沈辞秋的话也在一惊之下被打断了。
谢翎直接环过他的肩背,一把抱住了人往怀里带。
沈辞秋:“!”
他把人往外推:“……松手!”
谢翎抗着劲儿:“我不!”
还说不是担心我,哼哼,谢翎人被推着,尾巴毛儿却已经上天了。
他俩较劲一般不用灵力,光拼手劲,沈辞秋还真不一定是谢翎对手,半天没推开,直到门口远远传来脚步声,焦灼的两人一惊,在收力和用力间头一回没达成默契,然后磕绊下,两人失去重心猛地歪倒——
门口的谢魇和叶卿骤然停下脚步。
桌案边,谢翎一手撑在地面,一手揽着沈辞秋,避免了他压着沈辞秋栽倒在地的命运。
而沈辞秋也一手及时反撑在地,一手托住了谢翎的肩。
如此一来,二人的姿势亲密异常。
“哇……”
两个小孩儿不由哇出了声,而后才后知后觉,他们来得好像不是时候。
于是他俩齐齐后退,又捂着眼睛跑到了院中,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非常得掩耳盗铃。
沈辞秋和谢翎都差点被刚才那一下给震懵了。
他俩一个元婴一个金丹,要真在桌案边推推搡搡以至于摔了下去,说出去都没人信。
三岁小孩儿都嫌幼稚的事。
但是……
谢翎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越笑越大声,稳住身子,重新两手把沈辞秋抱进自己怀里,这次沈辞秋没再拒绝。
谢翎的笑音隔着胸腔,震动着传到了他心上。
清风拂过,沈辞秋觉得自己的心都随着谢翎的笑声跃动得格外陌生。
某个瞬间,谢翎忽然笑声一顿,而后愕然按住沈辞秋的肩膀拉开距离,急急忙忙看向他的眼。
“你刚刚是不是笑了?!”谢翎道。
沈辞秋垂眸,神情还是那般古井不波,淡淡道:“没有。”
“真的?”
谢翎不死心,试图从他面上寻找出任何蛛丝马迹。
沈辞秋表情不变,乌黑的睫羽半掩住他的眸:“嗯。”
可方才有那么一瞬间,谢翎好像真的听到耳边传来了一声不属于自己的轻笑。
太轻了,轻得像一阵风,一片云,过了就不留痕。
难道真是自己想看沈辞秋的笑想得厉害,所以听错了?
沈辞秋理了理被蹭乱的衣衫,站起身:“既然要去,就得多做准备。”
谢翎还在努力回想方才的声音,应了一声,可没回神。
然而人不是真正的风,心乱了,意乱了,是会留下痕迹的。
沈辞秋从容转身,唯有翎羽摇晃间,耳垂后那薄薄一点红,是他自己没能藏起的风动。
第87章
香荼的出世就在近日,谢翎从孔雀族和附属羽族之间挑了些好手,魅妖虽然剩下的人都归顺了,但明面上还依附五皇子,是谢翎埋的棋,所以不便带着。
云归宗里大部分修为高的人也不合适动,不过黑鹰和白鸩还是得带上。
谢魇叶卿这样的小孩儿远没到能参加此类争夺的时候,出发那天来送他们,眼里是向往也是羡慕,都暗暗想一定得好好修炼,也能尽早帮帮沈辞秋和谢翎的忙。
谢翎揉了揉他们脑袋,出门前还不忘给他俩都布置了功课,徒弟和弟弟一个没放过:“回来我检查,该玩的时候玩,该修炼的时候也好好修炼。”
两个孩子都不是贪玩懒惰的性子,闻言乖乖点头。
卞云在另一边跟沈辞秋说话。
“玉仙宗这次派了五十人,鼎剑宗也是,对了,慕子晨也在。”卞云道。
玉仙宗内几个同门给他通风报信,卞云把得到的消息都说了,这几人听说慕子晨此番要去,便早早寻了各种理由,甚至有人直接外出游历,避开了这次派遣。
沈辞秋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即便连断山能将阴阳镯里的邪魂也压成元婴大圆满,想在这里杀慕子晨也不容易,山脉不是秘境,传递消息很方便,若是一击杀不了他,让他成功传音给了玄阳尊,玄阳尊便能踏破虚空来到连断山。
金仙虽也会被压成元婴大圆满,但手段与躯壳神识强度都不是其余修士能比,何况玄阳尊只要飞出山脉,就能立刻恢复金仙修为,届时谁也奈何不了他。
到了金仙这境界,他们很少参与争夺和秘境,一位金仙随意出手,就可能引来另一位,这是彼此力量的制衡,但救人不同,玄阳尊要是为了救徒弟杀人,除非被杀的那位背后也有金仙倚靠,否则别的金仙即便察觉玄阳尊动了,也不会管。
连断山不是个杀慕子晨的好地方,但如果有机会,沈辞秋一定会动手。
沈辞秋抬头看着面前的飞舟,云归宗现在的飞舟外形与玉仙宗等大宗不能比,不是没钱,而是要符合“小宗门”的做派。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谢翎还想养精蓄锐一举拿下整个乌渊,如今云归宗正是蛰伏时,没必要提前引来乌渊的警惕。
云归宗的飞舟外形并不华美,以谢翎惯常的审美来说,甚至可以称得上朴素,船身宽阔,红木暗漆,船头的八角灯盏无风自动,每一盏上图纹皆不同。
有的上面绘着彩云逐月,有的是雪中红梅,还有一盏,画得随意,寥寥几笔只勾了个形,但看得出,是飞鸟衔花。
沈辞秋踏上飞舟,这幅画转到他眼前时,成功让沈辞秋顿了顿。
谢翎与他并肩而站,折扇展开的声音清脆,昂首邀功:“我画的,好看吧?”
画技其实很一般,但所有灯里,它就是一下攫住了沈辞秋的眼神。
云归宗的飞舟很朴素,可这些灯盏的辉光,却铺出了灯火人家的味道。
沈辞秋没说好不好看,却用灵力把那盏灯摘下,提到了手中。
谢翎眨眨眼。
沈辞秋轻轻转过脸,往前走:“……放船舱里照明。”
船舱每个屋中自然有专门照明用的灯,沈辞秋这理由编得真是一戳就穿。
但编到谢翎心坎上去了。
神色淡淡、嘴上不愿承认但手里已经提上花鸟灯盏的沈辞秋,看得谢翎一边羽毛抖擞乱打滚,一边心都要化了。
面冷心软沈辞秋。
谢翎跟在沈辞秋身侧,试图顺势一块进入房中:“我就知道你看得上这盏灯,有品,灯都要了,那画灯的人是不是也……”
两人本来并肩挨着,沈辞秋闻言,眼也不眨,一侧身,微微挡住谢翎脚步,就着错身的功夫,步履轻晃便如云飘进了屋,然后——
门板啪地一声在谢翎面前关上了。
啊,熟悉的风味。
谢翎闷笑。
沈辞秋在屋内,隔着一扇门听着谢翎的笑声,低头看着手里的灯,抿抿唇,觉得此妖最近实在是……恣意无忌。
本来沈辞秋都要对他那些风流话毫无波澜了,可谢翎这人,不仅修行上天赋极高,谈情上更是好手,境界居然也能精进,现在不光是动动嘴皮,还时不时就要来挨挨蹭蹭,连一把扇子,都能被他拿来调情撩拨。
拨得沈辞秋心乱如麻。
沈辞秋将灯放在桌上,金木灯座稳稳托住,沈辞秋伸出手指点着画上的鸟,轻轻一拨,八角灯便徐徐转动起来。
这画上的鸟比谢七本人可爱多了,沈辞秋想。
灯火透过飞鸟衔花映在他眼中,暖了山巅的白雪。
灯还没停下,他窗户边却传来了“叩叩”声响。
窗户?
沈辞秋抬头,却感受到窗外是一股他再熟悉不过的灵力。
沈辞秋:“……”
他明白了什么。
沈辞秋拉开窗户,低头,默然无语与窗棂上的一只鸟团大眼瞪小眼。
那鸟团翅膀一张,吹了声清悦的口哨:“这位仙长,路途漫漫,让小妖来陪你解闷呗?”
沈辞秋面无表情,只想立刻关窗。
“哎等等!”谢小鸟不嘚瑟的时候,直觉灵敏,在沈辞秋动手前可怜巴巴道:“外面风大,放我进去吧,好阿辞。”
飞舟外都有防风的屏障,睁眼说什么瞎话呢?
沈辞秋冷然地想。
然后,他关上了窗——在把鸟放进屋子之后。
谢翎最近无所顾忌,那不还是因为某人总会对他心软一回又一回吗?
谢小鸟得逞,在桌上扬了扬小脑袋,精神抖擞。
“阿辞——”
沈辞秋虽放他进了屋,可不准备给神鸟发挥空间,在谢翎再度语出惊人前,沈辞秋把一本书放到他面前,言简意赅:“读。”
谢翎:“……”
他不是来当点读鸡的,他是来撩人的。
但方才说要陪人解闷的也是自己,这点要求都满足不了还说什么大话,谢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得低头看向翻开的书。
这一看,他愣了愣,随即语调奇怪地说:“呃,阿辞,你真要我读这个?”
这不是什么枯燥的功法典籍,是孔清借给沈辞秋的话本《落花》。
沈辞秋:“嗯。”
他想从话本里学心为何物,情为何物,看得就很慢,别人读故事一目十行是消遣,他却认认真真反复研读,一本册子,只翻过薄薄几篇。
谢翎虽然爱讲话,但还真没这样给谁读过故事,也觉得新鲜,他本来就看过这本书,小鸟踱步,愉快地读了起来。
只是读着读着,就不太愉快了。
先前愉快,是因为想着是哄沈辞秋,现在不愉快,是因为又被这虐心故事勾起了心绪。
落花是本正儿八经的虐文,甜只有一点,却让痛更痛,谢翎读起来比沈辞秋自己看要快,他停下鸟嘴时,沈辞秋抬眼看他,用眼神询问:嗯?
谢小鸟一趴,哼哼唧唧:“不读了,年纪大了,看不了虐的。”
沈辞秋提醒他:“你比我还小一岁。”
“那咱俩年纪都不小了,可以看点别的。”谢小鸟用鸟爪把话本拨到一边,“比如我这缕分魂,难道不比话本好看?”
沈辞秋有时候是真佩服谢翎,能脸不红气不喘说此等吹破天的话,他抬手把话本拿起,将一枚花签放在书中,也就是这个世界的书签。
他阖上书,谢翎虽然读到这儿就停了,但沈辞秋大致也知道了这是个遗憾的故事,书中俩主人公应该是疼的,他本不该懂这种疼,但无端的,想到了谢翎的死劫。
沈辞秋微微沉了沉眼眸。
谢翎就看沈辞秋收起话本,又到软榻上打坐去了,他感慨,也没再打扰沈辞秋,就窝在八角灯边,闭上眼安静地又当起了木偶,本体也跟着打坐跟着卷。
灯上花与鸟的图案静静映着光,窗外风过云散,飞舟稳稳驶向连断山。
他们算着时间,第三天时到了连断山附近,落地时也不声张,千年香荼成熟刹那,整片连断山脉上方氤氲几日的紫气大盛,翻腾涌动,天上霞光万丈,充沛的灵气让人光是呼吸一口就心醉神迷。
沈辞秋他们不急着在众人面前一道入连断山脉,是因为经历过争夺的沈辞秋知道,千年香荼会在整片山脉中逃窜,它不仅会借着异象掩盖自身踪影,处处逃,偶尔还会现个身挑起修士争端。
直到它逃累了,才会被找到,毕竟香荼自己出不了连断山。
所以即便沈辞秋亲历过一回,也不敢保证千年香荼会往哪里逃,毕竟多一个云归宗的变数,香荼也有可能转头去其他地方。
进山的各个势力很快都发现了香荼在逃,于是分出队伍四下找。
沈辞秋他们亦然。
入山脉后,不仅他和谢翎放出了分魂化身,还派出些个人手四散打探,不过他跟谢翎这边还是带着大队人马。
一探香荼,二探可能会获得香荼的鼎剑宗修士,只是如此好一阵,香荼跟鼎剑宗的影都没见着,偶尔听说哪边似乎鸡飞狗跳有异动,赶过去后也都散了。
谢翎叹气:“这样不行啊,看来我们剩下的人还得再分两队。”
人手不能太少,剩下的人由他和沈辞秋各领一队正好。
沈辞秋出飞舟前就做了伪装,正是先前去找符文书时的打扮,绯色罩袍裹住白衣,银色面具,千机剑化作伞。
沈辞秋撑着伞,那绯色与雪白层层叠叠的衣角略过山间草木时,他简直像极了山中一抹勾人心魄的冶艳精怪,糜艳非常。
而谢翎也换了衣服戴了面具,穿的是一身黑,可与金玉宴上那身衣服又有所不同,毕竟当时的打扮已经在众人前现过,他怎么也得换个款式。
广袖圆领,中衣里又束着箭袖,金色绣纹,踏步间一双长腿踩着武靴,有力又招摇,巧妙的综合了侠士与贵公子的气息,潇洒不羁。
而且他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专挑了张黑色半截面具,玄铁隐寒光,明明与沈辞秋的掐丝银面大不相同,可他俩站在一块儿时,那面具好像也成了一对,格外般配。
沈辞秋侧脸,瞧着谢翎戴着面具的模样,点了点头,他也同意谢翎的看法。
他们此行共也就五十人,除了已经派出去探查的那些个,谢翎将剩下的人分作两拨,黑鹰和十来个跟着他,白鸩和剩下十来个跟着沈辞秋。
沈辞秋打着伞,转向南方:“我往南。”
谢翎单脚踩在一块石头上眺望:“那我往北。”
“找到了就传音加信号,”谢翎收回腿,拍了拍衣摆,“万事小心,回见。”
沈辞秋点点头。
伞柄搭在沈辞秋肩头,他虽撑着伞,大半身子却在光里,谢翎觉得他这身打扮格外适合杏花烟雨,或诗意水乡,虽然沈辞秋出剑杀敌时也美得不像话,不过修士也不能只有打打杀杀嘛。
来连断山的路上,他从空中刚好瞧见处景色不错的水乡,得了千年香荼,回去路上不着急,可以就让沈辞秋穿着这身打扮,两人去逛一逛。
闲时漫步,也很好。
沈辞秋刚准备转身,谢翎又飞速伸手,在他耳坠上一拨。
金色翎羽牵着耳垂晃动,在沈辞秋反应过来前,谢翎脚底抹油,立刻带着自己那队人飞速逃了个干净。
只有风中传来他爽朗又清悦的笑音。
沈辞秋:“……”
他握着伞的手紧了紧。
谢翎敢笑着跑,留下的白鸩等下属可不敢,只能努力绷着脸,一边心想,两位感情可真好啊。
少年之间的情愫可真是纯粹又热烈,看得他们这些老光棍突然就有点歆羡起来。
沈辞秋虽紧紧握住了伞,但他耳垂被晃得微痒,方才他其实又想抬手摸摸耳坠,但念在周围人多,又生生忍住了。
沈辞秋握伞旋身:“走吧。”
头顶紫气霞光,瑞气缭绕,林间与空中时不时飞出些灵力与身影,沈辞秋和谢翎分别领着人,一南一北背对而驰,没入了山林之中。
若是他们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可惜没有如果,冥冥之中,有些事大约是注定如此,山林沉默地注视着他们身影分开,只留树影轻晃,磐石无言。
第88章
沈辞秋带着白鸩等人往南。
他的分魂幻成花形飘在山脉,先前就掐着时间,去了上一世那个时间点下香荼可能现过身的地方。
可到了后并没有察觉香荼的痕迹。
那时沈辞秋就知道,香荼的逃窜的确没有规律,与上次不同了,要找只能广撒网。
白鸩跟在沈辞秋之后,传音玉牌有了动静,他听完后,对沈辞秋禀报:“有两人发现了鼎剑宗行迹,但对面也只是三个出来探查情况的零散修士,不是大队人马。”
沈辞秋颔首:“让他们先跟着,若不慎被发现了,能杀就杀,杀不了就退。”
白鸩:“是。”
白鸩和黑鹰无论性格如何,都是谢翎一手选出来的贴身侍卫,令行禁止,正事上绝不含糊。
鼎剑宗是上一世香荼争夺里胜出的宗门,拿些人跟着他们,没准也可能有收获。
整个连断山脉地处广阔,如巨蛇般巍峨延绵,山间多峭壁,漆黑坚韧,如刀削斧劈,苍翠的林与沉稳的山岩勾出壮丽轮廓,也给千年香荼提供了诸多好去处。
修士们尽数穿梭于山脉间,沈辞秋途中自然也碰到过其他修士,三族修士都有,沈辞秋还看到过认识的人。
但是他们没任何人将这位绯衣银面,玉带束腰,浑身诡艳又神秘的人往沈辞秋的方向上想。
实在是气质相差甚远,高山的白雪和糜艳的赤花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
鼎剑宗暗地里发了悬赏,只要能提供确切可靠沈辞秋的消息,他们有奖,但这些人与沈辞秋擦肩而过,半点没意识到自己错过了赏金。
毕竟没找到千年香荼前,谁也不乐意无缘无故起冲突,除非有私仇,否则能避就先避开。
天上偶尔还有信号烟花亮起,每家手上不同的烟花有不同意思,外人未必明白,那不一定是找到香荼的信号,所以离得远的人也不会凑上去,只有离得近时,才会顺路去看一看。
沈辞秋带着人在连断山脉南侧搜寻了两个时辰,依然没有收获,这时候,他们碰上了一批同样没收获的人。
本来双方人马都准备错开,以为又是一次寻常碰面,然而对面领头的人忽然眼睛一眯,而后打了个手势。
他身后立刻有几人散开,亮出了法器,堵住了沈辞秋等人的去路。
白鸩等人也立刻拔剑。
沈辞秋握着伞,停下脚步看向这名妖修。
妖修扫过沈辞秋身后几张面孔,笃定道:“你们是谢七的人。”
白鸩瞧了瞧他,与沈辞秋传音入密:“他是蛟族长老,五皇子的舅舅,也是他左膀右臂之一。”
此蛟妖原本修为是大乘,还不到真仙,此刻被连断山脉压制,是元婴大圆满。
“我看这香荼是未必能找到了,可遇见你们,除掉些谢七的心腹,也不算白来。”蛟妖缓缓推出了他的刀,刀锋遥遥钉住沈辞秋。
他看得出来这些人以沈辞秋为尊,沈辞秋今日没有隐藏修为,元婴初期的气息不会错,一个刚到元婴的,却能指挥得动身后那群修为更强的,只能说明沈辞秋身份更高。
既然如此,杀了他,无论是会让谢翎势力受创,还是说让他伤心,对蛟族和谢摧炎来说都是好事。
蛟妖目光如刃,就此宣战:“先送你们下去,但你们也别急,谢翎迟早也会被我们砍掉脑袋拔了翅膀,下去陪你们。”
沈辞秋面具下的眼冷冽如霜,一双琉璃色的眸子凝了冰,半点没有对着谢翎时的初雪暖阳,只透着锥心刺骨的锋芒。
沈辞秋玉白的手下滑,拔出了伞中剑,他眼中没有丝毫波动,周身似乎也没有杀意,可就在这一刹那,冰灵根的灵力乍起,冰霜瞬间覆盖了周围草木山石,连空气都被肃杀的落雪冻住了。
除了玄阳尊慕子晨等仇家,沈辞秋杀敌前很少动怒。
但是……
他说,要拔掉谢翎的翅膀,砍掉他的脑袋。
千机的雪芒率先裂入战局。
“杀。”
比起蛟妖的废话,沈辞秋只有冷冰冰一个字。
白鸩等谢翎的得力干将跟随沈辞秋杀入蛟妖群中。
——与此同时,连断山脉北侧。
谢翎也一无所获大半天了。
北侧起初还传出点似乎有人碰见了千年香荼的动静,可等人顺着赶过去,影儿都不见,山脉内香荼异象未散,说明也没被人收走。
“真能躲啊。”谢翎感慨道。
他亲自走这一趟,其实也是想,凭他三步一机缘的气运,没准香荼也会给他青眼,就往他身上撞呢?
可现在都过去大半天了,看来缘见缘爱的大主角也有碰壁的时候。
谢翎接下来往东北方去,也就是这条路上,他们撞见了玉仙宗和鼎剑宗。
准确来说,是撞见了玉仙宗鼎剑宗两方人马对峙的场景。
他们泾渭分明,玉仙宗这边二十人,鼎剑宗也有十八,差不多,气氛剑拔弩张。
慕子晨也在。
谢翎他们扫过来时,正好听见慕子晨一句:“我们真不知道师兄下落,诸位何必如此咄咄逼人,香荼还未见,我们各退一步可好?两家宗门关系……本不至于此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半点气势,可怜又委屈。
鼎剑宗修士冷笑:“两宗关系变成这样,不得问问你们宗的沈辞秋?”
玉仙宗不少修士大约是被鼎剑宗烦够了,加上慕子晨这样一搅和,火气愈发难挡。
“子晨不必求他们,沈辞秋和鼎剑宗的事本来就还没个分说,你们鼎剑宗的有完没完,真想在这里动手?”
他说这句话时,谢翎看到了慕子晨慢慢往后退,藏回人群中的动作。
谢翎眼睛一眯。
虽然他没遇上前情,但当慕子晨低头掩住神色时,再结合他方才那句话,八百个心眼的谢翎就能猜个七七八八。
慕子晨故意在这儿挑唆两队人马,话语里看着在帮沈辞秋说话,却句句点着他,今日两方若真打起来,玉仙宗这边只要没死绝,之后只需再“不经意”间一两句话,就能把今日死伤全算在沈辞秋头上。
他能引人们想:你看,要不是沈辞秋惹了鼎剑宗,我们根本不必起冲突的。
慕子晨这分明是要让玉仙宗弟子也开始记恨沈辞秋啊。
这招够狠,也够阴。
双方人马同时注意到了谢翎他们。
谢翎做了伪装,而先前总是跟着他露面的黑鹰也挡住了脸,因此并没有人认出他们来。
谢翎揣摩这些事用不了几秒钟,但也就是这么一顿的功夫,周围空气中忽然弥漫出一股格外幽香浓郁的药味,还伴随着丰厚的灵气扑鼻,引得所有人精神一振。
这样沁人心脾的药力,难道说——!
一株漂亮的灵植就这样落进三方人马中间。
千年香荼现身了!
香荼本想故技重施,再挑拨修士争斗,然后眨眼逃走,但它莫名感知到了格外亲和又充满吸引力的气息,浮在半空中一停。
众人就见它一片枝叶朝玉仙修士的方向晃了晃,更多花瓣叶片朝谢翎方向摆了摆,然后——
千年香荼那片与其他花叶方向格格不入的叶子一缩,整株药草一个猛子就扎进了谢翎怀里。
目标非常明确。
在场所有人:“……”
玉仙宗和鼎剑宗也不吵了,目瞪口呆看着这队新冒出来的人马。
空气陷入了诡异的静默。
谢翎这边十来人,而对面人数是他们的一倍。
“这香荼看来我是没本事带走了,”谢翎计上心头,想用香荼挑唆他们,将香荼往外抛,“你们请。”
谢翎说话时,嗓音也掐得与原声稍微不同,为了挑唆,还故意演得绘声绘色,好像非常识时务,对他们很是恭敬。
可他想扔,香荼却不肯走,死死扒拉着他的手,谢翎费劲拉开刚扔出去一点,它又自己弹了回来,坚定地扒着谢翎。
谢翎:“……”
这时候主角光环又回来了。
您怎么先前不挑个好机会在无人时跟我双向奔赴呢?
我找您不来,偏偏选现在。
而慕子晨看见香荼那片叶子指的分明就是他,宝物如此在两人之间摇摆的模样,似曾相识,让他想起另一个人来。
玉仙宗和鼎剑宗的修士们也看出来了,香荼格外偏爱此人,若不除了他,其余人才是真的带不走香荼。
谢翎不再试图言语挑唆了,空气再度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在沉默中按住了武器。
谢翎不再开口表演时,身上轻快散漫的气息瞬间散干净了,方才对两方人马和善的模样好像从不存在,只是错觉。
在谢翎手一抹,将香荼飞速纳入储物器中时,兵戈交错金刃齐鸣,灵力如潮水汹涌暴起,三方灵力霎时撞在一起。
剑光如虹,刀影似电,一枚弹丸飞速窜起,在空中炸出耀眼的信号。
沈辞秋在浓郁的血腥间看到了天上那朵火红的鸟形烟花。
此行他们定下,若是找到香荼,就放白色烟花,若是求援,就放青色,而唯有谢翎和沈辞秋的信号是红鸟,而但凡他们身边其他人有余裕,红色的烟花便不会轻易放出。
谢翎他们遇到麻烦了。
沈辞秋沉下心,在半空中旋身躲开了蛟妖利爪,一只已经被旁人伤重的妖竟直接裂了自己的鳞片,化作漫天飞刃舍命朝沈辞秋砸来。
一半鳞片在空中被霜雪冷冽冻住砸落在地,另一半被沈辞秋撑开伞灌注灵力,险险防下,不过仍有一片鳞擦破了沈辞秋的面颊。
沈辞秋面具下的眼没有动,他露出在外的唇线很平,看不出半点情绪,淡淡伸手,用灵力抹去了面上的伤口。
他身上有血,有他自己的,但别人的更多,尽管有白鸩努力护着,但所有人都投身其中,这样的厮杀里,很难毫发无损。
一点轻伤完全可以忽视,况且目前局势是他们占了上风。
蛟族大长老本想先杀了他,但尽管其余蛟妖尽量拖住了旁人,白鸩却毫不分心,只与沈辞秋合力压着他,如此下来,大长老竟没讨到半点好处。
而他带着的蛟妖也比对面死伤更重。
元婴期众人打斗范围波及甚广,方圆百丈包括空中都是他们的战场,群斗也会被分割成数片区域。
大长老袖子已经被震碎了,露出盘虬肌肉,手已经化成蛟龙利爪,尽管如此坚硬,看着不可摧,但一边手臂也呈现出了不正常的漆黑。
那是沈辞秋方才引他分神时,白鸩趁机种下的毒。
大长老注意到了他们看向烟花的动静,狞笑道:“怎么,那是你们同伴的烟花,是遇到了麻烦,还是找到了香荼?等杀了你们,我再过去——”
回应他的是迎面爆开的一个咒器,以及白鸩的羽箭。
白鸩呸了声,将一口血呸掉了:“你做梦。”
沈辞秋的伞转动着飞在他身侧,他握着伞中剑,默默咽下一口血。
不能让这些蛟妖去谢翎那儿,还有,他们得尽快过去。
大长老嘴上没饶人,其实已经生了退意,久拿不下,损失太大,而且他原本可是大乘修为,出了连断山就能恢复境界,以元婴的修为战斗实在憋屈,对喜欢狂暴的蛟龙来说血脉已沸腾,这种不痛快就会被更加放大。
连断山脉上空百米内修为也受压制,他都想恢复原身干脆一口气冲上千丈高空来摆脱桎梏了。
白鸩看了看周围被拖住的人,撑着膝起身,对沈辞秋道:“仙长,您去殿下身边吧。”
沈辞秋微微侧脸看他。
白鸩笑了笑:“那老东西已经是强弩之末,这边交给我们,您先去,我们也会尽快过来,只是这路上,还请您务必小心。”
先前零星分散出去探查的人,看到烟花后,也会往连断山北侧山脉赶。
沈辞秋确实记挂谢翎那边的情形,到现在,谢翎放了信号,但是还没传音。
审视过蛟妖长老的状态,沈辞秋点点头,他面朝着长老的方向,在空中往后慢慢退了两步,长老额边青筋跳了跳,方才说得那样强横,但他此刻明显没有要拦住沈辞秋的意思。
方才打斗里大家都吃过不少丹药,大长老也确实快撑不住了。
沈辞秋退到大长老一击抓不住的距离,眼也不眨挥剑又杀了一个来偷袭他的妖,鲜血在他的衣摆上渐开,沈辞秋看也不看,飞速转身,朝北山脉飞去。
厮杀声渐远,他握住了传音玉牌。
连断山脉是真的很辽阔,南北山脉之间隔得那么远,沈辞秋的灵光划破长空,但他头一回觉得自己御剑速度还不够。
天上紫气的异象已经开始收敛,说明千年香荼已被人夺取,修为的压制再持续一两天,也会跟着散去。
紫气慢慢散开后,竟露出了灰蒙蒙的天,薄薄的阴云密布,看着像是要下雨了。
传音玉牌一直还没有回音,沈辞秋死死扣紧玉牌,在第一点细雨丝落下时,传讯接通了。
沈辞秋立刻抓过玉牌:“谢——”
“阿辞。”那边谢翎的声音说不上是疲惫,还是虚弱,但他用这样的嗓音笑了笑,“我先道个歉。”
沈辞秋心口一紧,突然升起种很不好的预感。
然后他听到谢翎不再笑了,好像最后一点强颜欢笑的劲都在刚才用完了,他沉沉地开口,苦涩喑哑:“……我怕是要提前渡劫了。”
沈辞秋瞳孔骤缩。
他猛地抬头,天空原本只有薄薄一层阴云,但在远方,就是被烟花照亮的地方,突然有层层叠叠如墨的黑云聚拢,宛若一只巨手搅动着漩涡,边缘闪烁着诡异的幽紫,将还凝固着的信号图腾压得无比黯淡。
有什么压抑又极为可怖的毁灭正在其中酝酿。
沈辞秋来不及想其他,立刻改变了谢翎那块玉佩上的符文。
为了伪装,谢翎没有将玉佩戴在腰间,但沈辞秋知道他正将凤凰玉佩贴身放着,因为谢翎做什么都想要他知道,专门凑到自己跟前妥帖放给自己看。
明知道谢翎能渡过死劫,明明他说了很多次自己绝不会有事,但这一瞬间,沈辞秋将护身符变成了……以身相代。
在黑云那毁天灭地的气息里,沈辞秋根本来不及想其他,这是他下意识的行动。
遥想当初第一次见面,他给谢翎下了同命咒,他若受伤,谢翎会相代,而现在,他却愿用自身去代替谢翎。
无论他明不明白,承不承认,这无意识的举动都证明了一件事:
谢翎已经住进了他心里。
然而下一瞬,沈辞秋就察觉咒术无法起效……玉佩的气息被隔断了。
是谢翎将它收了起来,离开了身侧。
谢翎不要他受伤。
沈辞秋脑中一空。
他手里的传音玉牌熄灭了。
下一瞬,空中传来轰然炸响,一道树木般粗壮的紫色雷电撕开怒涛黑云,直裂而下,瞬间便吞没了空中那朵火红的烟花。
也照亮了沈辞秋露出的半张脸。
他面上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只余一片惨白。
第89章
谢翎真不知道自己这叫运气好还是不好。
说不好吧,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千年香荼旁人都不理,就可劲儿往他怀里钻;
说好吧,偏偏它挑了个最寸的时机,一钻就引来强敌围攻。
在他的信号亮起没多久后,鼎剑宗和玉仙宗的烟花信号也随之升空。
好消息是,谢翎属下中刚好有两人在北侧山脉附近探查,见了信号很快就赶过来,而鼎剑宗和玉仙宗的大队人马也离得远,没能快速到场。
但这两人也就是杯水车薪。
各色法器与灵力相撞,杀意弥漫,煞气冲天,眨眼间周围山石崩裂,飞沙走石间风如刀割,血腥溅在空中,不分彼此,都是一样浓郁的铁锈味。
局势对谢翎他们来说太不利了。
谢翎深呼吸,在黑鹰的掩护下,手上以火变作长弓,火焰又明又烈,尾部燃烧腾跃的火苗又像极了飞羽,谢翎无声无息对准一个元婴修士,缓缓拉开了弓。
他的丹腑里用天火决养了三支作为底牌的箭,拉弓时,天火箭从丹腑消失,稳稳搭在了谢翎手指上。
谢翎面无表情,锋利高挺的鼻梁在火光中投下阴影,他不笑的时候,下颌的锐气便没有遮掩,他将弓拉到极致,手一松,天火箭如流星,飞驰而去。
场中不是没人注意到他拉弓,只是其余人拼着受伤也将谢翎护得太紧,一个金丹的箭,大部分修士都没放在眼里,还以为他可能是冲着他们队伍里为数不多的四个金丹去的,比如慕子晨,但没想到他箭簇直向元婴。
虽然够快,但元婴修士完全没感受到火箭上有多磅礴的灵气,嗤笑一声,正准备轻松挡下。
然而金石碎裂声起,那看似平平无奇的一箭竟如穿透一片薄纸般瞬间击碎了他的地阶灵剑!
当箭簇没入胸口时,元婴修士甚至没感觉到疼,他愣愣低头,看着胸口的箭,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没有血。
直到同门惊骇扑来,他才突然觉察出了痛,可他张开嘴,发出的却不是惨叫,火焰合着血直接从他口中喷出!
元婴的五脏六腑猛地燃起剧烈大火,火从内烧到外,烧穿了他的喉咙,灼化了他的眼球,七窍之孔全部炸出火光,他成了个发光的人形灯笼,火油就是他的血,什么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就从半空砸落在地,眨眼死了个透。
金丹一箭杀元婴,原本杀伐沸天的场中骤然死寂。
在玉仙宗和鼎剑宗惊骇的眼神里,谢翎冷漠仰头灌了瓶丹药,牙齿将丹药咬出瘆人的声响,然后缓缓搭上了第二支箭。
在他丹腑中淬炼许久的箭威力惊人,但也一箭抽空了他大半灵力,他只是半点没有表现出疲惫,靠一箭的杀势威慑全场。
“找机会突围。”谢翎与属下们传音。
玉仙宗和鼎剑宗本来也不是一心,都是为了夺香荼,互相也有提防,谢翎第二支箭远远瞄向谁,谁就立刻避开,再没人敢小觑他。
杀伐声再起。
玉仙宗和鼎剑宗在场金丹共三个,看着谢翎都在打颤,谢翎一身黑衣,风吹开他玄铁面具边的发丝,烈烈肃杀。
如果没有越级杀元婴的本事,那金丹何必入连断山的杀局。
慕子晨也在看着谢翎,他按紧了腕间的手镯。
他也可以杀元婴,但得借助邪魂,不是他自己的本事。
慕子晨是自请来的连断山,他已经装了很久的柔软小白花,哄得一群人晕头转向,但想进一步笼络人心真正立足,还得拿出些真本事。
慕子晨这次是来立威的,许多修士都有秘密,在这儿使用阴阳镯,也没人能发现邪魂,只会以为他有什么秘法,到时候他以金丹战元婴,一战成名,事后若再装装伤病,还能惹人心疼。
立身的本事和蛊惑人心的柔弱这不都有了?
但此刻看着这名不知名的黑衣金丹,慕子晨却无端胆寒。
正想着,穿过其余人交手时震荡的余波,却见谢翎那满弓的箭忽的一转方向,竟是隔空钉住了他!
那一瞬间慕子晨寒意从脚底直窜脊背,下意识失声大叫:“峰主救我!”
玉仙宗一个峰主立刻挡在了慕子晨面前。
谢翎忽的弯起嘴角,勾出一个薄凉的笑:“玉仙宗的人居然愿意护着一个邪修,还好意思自称正道。”
峰主眉头一皱:“胡说什么!”
谢翎厉声:“你身后那人藏着邪祟的气息臭不可闻,你们都眼瞎还心盲吗!”
护着这样的人,却逼走了沈辞秋,谢翎就是要把他们都骂个遍。
峰主仍然没有动,他怀疑此人是在攻心,趁机挑拨离间。
慕子晨也在他身后慌慌张张:“峰主千万别听他胡言!”
但慕子晨一颗心却提了起来,惊疑不定,这人究竟是胡乱攀扯,还是真察觉了邪魂存在?
谢翎的下属们分身乏术,黑鹰策应谢翎,身上已经挂了彩,谢翎必须为他们搏一条生路,偏头躲开一击,冷笑:“我胡说?那邪祟就藏在你手上的阴阳镯中,你要是问心无愧,敢不敢把镯子交出去?”
慕子晨大惊:这人竟然真的知道!
目前还没人能认出阴阳镯的来历与其中玄机,慕子晨自以为能高枕无忧,谁料居然被人一语道破!
这话说得太清楚了,峰主闻言也难免起了疑心,所有人都将谢翎的话听得清,慕子晨咬咬牙,握着手腕:“我是有个镯子,但绝不是他口中邪物,这是……”
“你养邪祟,自己肯定也学了邪法,在不知道的时候说不好已经害了多少人!”
谢翎却不给他狡辩的机会,飞身收弓,扔出一件法器护住他在内的三个人,他一边参战,嘴上不停,高声道:“温阑的死明明是你算计的,装什么无辜小绵羊!”
鼎剑宗众人闻言皆愣。
少主的死还跟慕子晨也有关?!
是了,仔细想想,那时在秘境,慕子晨也跟少主相处过,最后还是他带着鼎剑宗弟子说去找少主,结果就碰上了少主被杀的现场,的确处处透着诡异!
没人提,有些事就容易被忽略,可一旦故意引人浮想,本来就揣着成见的人便容易被带着走。
谢翎一张嘴,黑白交杂,混淆视听本来就是一把好手,慕子晨会煽动人心,以为别人就不会?
而且谢翎比他还会挑时机。
他要撕了慕子晨那张皮,要他名声尽毁,鼎剑宗和玉仙宗私交下滑的帽子怎么能只让沈辞秋担,慕子晨也得下来,身上的污泥还得糊得更重。
谢翎只要想起沈辞秋一身白衣心口染血,孤独又绝望赴死那一幕,就恨不能把慕子晨千刀万剐。
谢翎趁着众人疑心骤起,一箭朝慕子晨疾射而出!
峰主虽然也疑窦丛生,但不可能真让谢翎轻易杀了弟子,连忙祭出法器阻拦,手指掐诀都掐出了残影,一个庞大又虚幻的大钟从他头顶兜头罩下,箭撞在钟上,发出“嗡”地震鸣,音波不休。
峰主一愣:这一箭并不如第一箭厉害。
第一支天火箭是谢翎养着的杀招,而这支天火箭是现场凝的,威力一般,就是故意用来吓人的。
峰主意识到了,慕子晨也意识到了,但是……晚了点。
由于谢翎方才一番话,慕子晨神思激荡,因为心虚,所以害怕,这时候再看到谢翎一箭射出,哪怕身前有人,也在慌张间反射性捉住救命稻草,用了阴阳镯内邪魂的力量,瞬间将修为气息拔上了元婴。
他惊惧之下速度太快,邪魂阻拦慢了点,再想收回,也无异于掩耳盗铃。
因为在场元婴都感知到了慕子晨气息的变化,也的确感受到是由镯子引动的。
当明白谢翎这一箭不过是在诈他,慕子晨面色一白。
他背后冷汗涔涔,在这样密集的言语和生死交锋里已经湿透了,他迎着峰主的目光,只能又装出一副可怜样,弱弱道:“这是镯子上的秘法,它就是个好用的法器,真不是邪法,峰主,有、有秘法不奇怪吧?”
本来不奇怪,临时从金丹拔成元婴的法子,大门大宗都有,但如今这个时机太微妙了。
峰主皱眉打量过这个平常性子乖软的弟子:“回去再解释。”
三两句话不至于引得玉仙宗和鼎剑宗立刻动手,毕竟香荼才是眼下之重,但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这就足够。
慕子晨委屈地低下头。
但他此刻心里恨死那黑衣修士了。
杀了他!慕子晨含恨地想。
谢翎方才那箭是虚晃一枪,但下一支箭又是实打实,天火三箭中焚识箭,丹腑中淬炼的第二支,一箭出去,毁人神识,又一名元婴陨落,死的比第一个死在谢翎手中的更安静。
焚识箭不但费灵气,还费神识,谢翎留在妖皇宫和在连断山脉探查的分魂在这一箭后全部收回,他有瞬间头晕眼花,耳朵嗡鸣,谢翎下意识抬手抹了把脸,在露出的半张脸上一抹,却抹到了满手血。
谢翎琥珀色的眸子沉着锋芒,抬起袖子,狠狠擦过了唇边血迹。
他借了丹药力量,也在短时间内把修为拔上了元婴,但时间有限,元婴的战场不是筑基的小打小闹,天上祥瑞气渐渐散了,元婴们的杀招已经映得这片天空也变了色。
动静太大,周围其他势力的人迟早也会被吸引过来,到时候谁有香荼,谁就是众矢之的。
这战难打,不过也不是没……
谢翎一句话没想完,那一头,有一名元婴在死前竟然自爆了!
自爆的能量如怒海狂涛砸向四面,余波所至草木成灰,眨眼席卷方圆所有战场,谢翎不知道自己怎么扑出去的,只知道身上骨头像被千钧山峦碾压,他滚落在地,眼前发黑,等撑着手臂起身时,灵气已经耗到极致。
谢翎缓缓撑起,低头吐出两口血来。
这会儿就是再用丹药也暂时补不起来了,经脉承受力终归有限,补气丹也不是万能。
谢翎喘着粗气,等眼前黑一块白一块的光影散了,他才察觉附近还有一个人跟他砸在了一处。
元婴的自爆暂时冲散了焦灼的战局,众人散得七零八落,有些方才就伤得重的,这会儿怕不知道自己滚到了什么地方。
谢翎也不知道自己滚到了哪儿,他衣上滚了一身的泥,他传音玉牌已经有片刻动静,但他都腾不出空来听,此时勉力撑起身,才发现不远处那个人是慕子晨。
慕子晨没他伤得重,有邪魂的力量在,加上玉仙宗人多,此番出发前,玄阳尊大约也嘱咐过同行的人,因此不管回去怎么验证他是不是真藏了邪祟,玉仙宗还是把他护得不错。
慕子晨起身,看到谢翎,先一愣,随即咬牙切齿:“原来是你,谢、翎!”
谢翎的面具掉了。
他看着慕子晨,胸腔翻滚着血腥味,笑了。
“是我。”
慕子晨提着剑,他看得出谢翎已经没什么力气,新仇旧恨加一块儿,他今日就要杀了这人:“你想杀我,沈辞秋知道吗?”
“他不知道,那又怎样。”谢翎坐在地上,曲起一条腿,手搭在膝头,仿佛不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坐姿散漫又随意,泥泞碎石的地愣是被他坐出了温香软榻的味道。
“我厌恶你,你在他面前晃,我看着就碍眼,一直都想除了你。”
慕子晨冷笑:“他若是知道你想杀他师弟,还会和你在一起吗?不过你马上就要死了,也无法知道了,他还是得回玉仙宗,做我的师兄。”
他故意把最后几个字咬得重,就是要在杀了谢翎前让他也尝尝怒火攻心的滋味,还了方才那一场嘴仗。
但是谢翎根本不气。
因为沈辞秋要回的,绝不是玉仙宗,慕子晨再嚷嚷,沈辞秋也没把他当做师弟。
谢翎伸手按住了传音玉牌,他没有接听一直在闪烁的传音,而是在上面先画上字,吩咐黑鹰等人趁此机会撤退,不必管他,他有办法。
这是主子的命令。
谢翎短瞬间做了决定。
他不准备死在慕子晨手上,那太恶心了,用慕子晨来渡死劫,他怕是涅槃都睡不好。
他的死劫怎么渡,得他自己定。
然后,谢翎终于接通了那等待许久的传讯。
沈辞秋的传讯。
沈辞秋的嗓音急急透出:“谢——”
谢翎忽然撑力飞身,躲开了慕子晨猛地杀到的一剑,他捏紧了玉牌,所有的杀意都在听到沈辞秋的声音时化为了无限的温柔。
“阿辞。”
谢翎叫着他放在心上的名字,又酸又苦地道了个歉。
“我先道个歉。”
他捏出金焰赤翎扇挡住慕子晨一击,艰难吞下了喉头的血,说:“……我怕是要提前渡劫了。”
原著中主角渡劫后又觉醒了一些凤凰传承,书中写过,在突破元婴后涅槃,会更加平稳,自己能少受点罪。
谢翎不是没苦硬吃的人,计划得也很好,走得挺稳。
但枝节已横生,那就提前拔刀,斩了这些魑魅魍魉!
只可惜与沈辞秋的道别太仓促了,他本还想再好好粘他一阵呢。
不过先前已经把该说的都说过了,他无数次把自己渡劫软化成一场轻飘飘的事,仿佛就真的普通睡个觉,沈辞秋也从一开始的色变,到了慢慢能平常以对。
还有云归宗,沈辞秋接受了那里,在宗门内时,谢翎一点点看着他逐渐融入其中,放松身心。
如今的沈辞秋,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玉牌传音,是可以只被传音双方的两人听到的,与传音入密逼入声线的方式相近,所以慕子晨即便近在咫尺,也不知谢翎说了什么。
同样的,谢翎也没让沈辞秋听到这边兵戈相击的声响。
他狠狠心,虽不舍,但还是断了通讯,收起了传音玉牌。
扇子带着火焰扫出,慕子晨退开几尺,平时装乖的模样荡然无存,比起天上薄薄的阴云,他的眼神更为阴沉。
“你居然还有力气。”慕子晨道。
“我底牌还有的是。”谢翎满嘴血腥味儿的说。
他即便真没力气了,也不可能在这人跟前露出弱点低下头。
他握着折扇的手其实已经很不稳了。
他以意念弹出了系统的对话框。
“我要放弃‘击杀反派沈辞秋的支线任务’。”
【是否确认立刻放弃,放弃即将受到惩罚】
【是】
谢翎没有半点犹豫。
对话框消失的瞬间,他头顶便立刻聚起了沉甸甸的黑云,黑云压城,恐怖又毁灭的气息让慕子晨顿时悚然,他不解抬头,看到了如漩涡般飞速收拢的云。
劫云!?
可这里没人要渡劫,靠丹药和外力暂时堆到元婴期根本不会引来雷劫……怎么回事!?
慕子晨再顾不上谢翎,他甚至不知道这劫究竟是他还是谢翎招来的,苍穹的怒火让他从心底里生出惧意,吓得胆颤发抖,在茫茫苍天之下,他渺小如蝼蚁,黑云张开的口像是随时能把人吞没。
慕子晨抽身就想跑,可眼下他想走,谢翎却不肯放过他。
形势瞬间逆转,方才是慕子晨主动杀向谢翎,现在是谢翎要摁住慕子晨。
谢翎把法器不要钱的砸出去,灌注不了多少灵力,发挥不了最大作用也没关系,反正他有钱,不心疼。
“别走啊。”谢翎咧出一个笑来,双眼中却只有杀意没有笑意,“不是要杀我?”
慕子晨霎时就明白了:“劫云是你引来的,你做了什么!?”
他不肯放自己走,就说明劫云对准的是他,劫云面积很大,若是留在此处,肯定会被波及。
然而谢翎似乎觉得这还不够。
支线任务不做,惩罚是天雷加身,可主线任务不做,罚的是天打雷劈加强版。
加强版,一听就更厉害。
谢翎眼也不眨,再弹窗。
“放弃主线‘与玉仙宗达成结盟’。”
趁此机会,这些垃圾任务他一个都不要了,这些垃圾盟友,他也不稀罕。
谢翎狠起来不逊于任何人:雷劫能来多狠就来多狠吧!
【警告,警告,放弃主线任务会招致严重惩罚,请确认是否放弃】
谢翎斩钉截铁:“是。”
系统收到确认,再度隐没。
天上的劫云在慕子晨惊恐万分的眼神里又扩大了一倍,仿佛灭世天灾,苍穹睁开沉沉天眼,万物寂灭弹指之间。
谢翎不必考虑命了,打起来肆无忌惮,他直接燃了精血,大把的法器砸出来就为了拖住慕子晨。
邪魂也被吓住了,他起了退缩心思,可镯子在慕子晨手上,哪怕他现在立刻夺舍,也未必跑得了,还是得费心护着他才有活路。
慕子晨仓皇抵抗间摸出了传音玉牌,他要立刻给玄阳尊传讯——
但是玉牌被谢翎打飞了出去!
“你杀不了我!”慕子晨要去抢飞出去的玉牌,在躲闪法器间大喊,“哪怕无法传音,只要我濒危,师尊就能感知——”
“那就让他来!”谢翎高声啐道,“看他到时候赶不赶得上给你收尸!”
谢翎琥珀色的双眸大亮,瞳孔中飞出流火,他又炸开一个天阶法器,飞身时先摸上了妥帖收在怀里的凤凰玉佩。
他舍不得沈辞秋这枚护身符为保护他而碎,他要收进储物器里。
谢翎下意识伸手在玉佩上摩挲了下,也就是这一下,让他摸到了已经被改变的符文。
他不是符道大家,但通用的符文,他不会不认识。
护身符变了,变成了……以身相代。
阿辞……
谢翎眼眶发酸。
傻阿辞。
他一把将玉佩收回储物器,隔断了往来,而后飞身上前,慕子晨的剑刺穿了他的肩膀,他却不闪不避,钳住慕子晨的手臂将他带翻在地,砸起尘埃飞溅。
雷劫是冲着谢翎来的,这样厚的劫云,一击劈下来绝对会飞沙走石,在地面撞出大坑的同时将人以骇浪掀飞,主雷完整劈中慕子晨的机会或许只有第一下。
慕子晨还有护身法宝,还有邪魂,一下未必能死,但这是天罚,无论是劈没了邪魂,还是把他夺走的气运劈干净,谢翎都赚了。
从他这儿捡到的气运,想拿来对付他放在心尖上的珍宝?
谢翎目光如炬,带血的手死死扣住慕子晨,不让他逃。
来啊!谢翎无声呐喊,天罚之下,众生平等,你也休想全身而退!
热血顺着剑身滑落,谢翎钳着慕子晨的手骨都要碎了,这一刻他像野兽,不死不休,也与头顶的黑云融为一体,像是阴云中翻滚的雷,是劫,是罚,要将慕子晨碾碎在威声之下。
——谁都别想越过谢翎去伤害他的沈辞秋!
紫银的闪电在层云中低低轰鸣,银蛇狂舞,咆哮声越来越大。
邪魂失声:“杀了他,杀了他劫云或许就散了——!”
慕子晨放弃了拔不出来的剑,他直接一掌拍向谢翎心口,也就是在这一刻,他眼前的光景忽然一片白茫大盛,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了。
炽白的光吞没了一切,天罚雷劫伴随着毁天灭地的吼声,悍然劈中了忤逆之人。
天罚之威,势不可挡。
第90章
谢翎料得不错。
第一道雷劈下来时,以摧枯拉朽之势劈中了他们两人,去势不减。
雷如白刃,轰然不歇,炸穿厚土山石,大地皲裂,恐怖的力道爆出深坑,将草木石块碎成齑粉,谢翎和慕子晨都被罡风炸飞了出去。
慕子晨被弹出老远,砸在地上,骨碌碌滚进了一处山洼里,一动不动。
他没死,但也去了半条命。
天罚和晋升的雷劫不是一个等级,真正的天命之子都得遭罪,何况是他,尽管只被主雷击中一道,也瞬间把慕子晨从谢翎那儿捡来的气运给劈没了。
没了那一丝的气运,从此好运不会再眷顾他,而他先前借着运势犯下的许多恶事,也将会浮出水面,顺着尾巴追过来。
他幸运的得了天命运气,本可以用来走上正道,只可惜心术不正,人心不足蛇吞象,欠下的债,迟早要尝果。
邪魂也给劈得半死不活,他本是大乘期魂体,在连断山,借着法器也扛不住这么劈,躺在阴阳镯里没了意识。
剩下还有两道罚,都全部劈在了谢翎身上。
天边黑云滚滚,雷罚的架势太过惊人,方圆百里内所有修士都在看到那可怖的劫云后拼命撤走,唯有一人逆流而行,他朝着所有人避之不及的方向飞驰而去,只恨自己不够快。
三道雷落下,沈辞秋面色一遍比一遍惨白,唇上却多了血色——是他自己咬的,以及方才与蛟妖对战时受的内伤情急之下没法再压制,血丝顺着唇角渗出。
沈辞秋一口一口咽下喉间的血,可是他听着雷声,却发现自己来不及。
连断山脉的南北两侧,原来这么远,远得仿佛天堑。
雷声已经停了。
先前的小雨滴仿佛被天罚给吓住了,躲在阴云中不敢吱声,眼下天罚已过,异象黑云开始慢慢散开,酝酿许久的雨便迫不及待尽情砸下。
暴雨倾盆,水如注。
雨水都被沈辞秋灵力带起的劲风给弹开了,他听着耳边骤然嘈杂的雨声,恍惚间觉得眼前景象像极了当初在燃魂老祖水镜中,他和谢翎最后破镜的那一日。
那一日,黑云压城,大雨无休,雪国的君王不识前尘来路,用一把匕首划破自己的脖颈,去赌了谢翎一条生路。
鲜血飞溅时,沈辞秋死在了目眦尽裂的谢翎面前。
而今天呢?
……今天呢?
沈辞秋将灵力拼到极致,因为过于用力,心脏狂跳不休,砸得他耳膜生疼,口齿间的血腥味愈发明显,可他什么都顾不上,雪芒撕开雨幕,如流星穿梭,又急又迅。
直到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惨烈的劫后之地。
地面塌陷出的深坑足以见证天罚之威,黑石碎裂如蛛网,枯朽爬满整个大地,而在那蛛网的中心,一个残破的身躯仿佛被牢牢锁住的猎物,安安静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嗡”的一声,狂乱的心跳骤停,沈辞秋的耳边霎时间安静了。
无论是擂鼓般的心声,还是噼啪不止的大雨,那瞬间,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心脏和呼吸好像都封入了寒冰深渊,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沈辞秋踉跄着从半空摔了下来。
他此生从未有如此狼狈的时候,不,哪怕是上一世濒死,他都没有如此张皇不堪。
短短几步路的距离,沈辞秋几乎是磕磕绊绊摔进了坑里,踉跄着砸在那残破的人身边。
谢翎身上的伤口不计其数,但都没有再流血——血都被雷劈干了,只剩血迹贴在他身上各处,黑衣变得破破烂烂,露出的地方看不了什么皮肉,全是伤。
他脸上也凝固着血痕,向来最注重俊美的一张脸形容凄惨,那双可与日月星辰争辉的眸子闭得悄无声息。
就好像不会再睁开似的。
沈辞秋手颤得厉害,谢翎还有微弱的气息,可他伤得太重了,沈辞秋根本不敢随意碰,生怕碰到哪儿他都会疼,急急忙忙从储物器中翻出自己最好的伤药,先抵开谢翎的唇,给他喂了下去。
丹药入口即化,可看不到半点起色。
就在这时,沈辞秋忽觉远处半空中传来可怖的灵力波动。
一如当初在金玉宴上,两名金仙踏碎虚空时的威压。
金仙!
沈辞秋霍地抬头,来前,他也看到了在谢翎信号附近点起的玉仙宗和鼎剑宗的烟花,知道谢翎应该是争夺香荼时遇上了这两宗的人。
本不知道都有谁,但此时此地,与玉仙宗相关,还引来了金仙。
慕子晨,玄阳尊!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此地已经被天雷大面积移为平地,一览无余,难保不会被发现。
沈辞秋咬住舌尖,顾不上其他,只能立刻将谢翎扶起,背着他御剑赶紧离开此地。
就在沈辞秋离开后,虚空中缓缓裂开通道,玄阳尊从其中踏出。
他在慕子晨身上留了法印,那是护着他命用的,现在法印竟然破了,慕子晨濒危。
玄阳尊从山洼里拉起了慕子晨。
他能裂空过来,却不能再裂空出去,因为到了连断山,他也成了元婴,但无其它修士阻拦,玄阳尊带着慕子晨很快就离开了连断山脉,出了被异象波及的范围,他立刻就恢复金仙境界。
也就是这时,玄阳尊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他一把抓住慕子晨的手腕,提到了眼前。
邪魂本与阴阳镯共生,平时也注意藏着,但此时此刻,阴阳镯被劈出了裂缝,而里面半死不活的邪魂气息再藏不住,尽数暴露了出来。
玄阳尊面无表情扣着慕子晨的手腕,力道之大,可闻骨头喀嚓声响,慕子晨要是醒着,怕不是得痛得叫出声。
玄阳尊肃杀的目光如审判的刃,寸寸刮在阴阳镯上,浓郁的血腥和令人作呕的气息,绝不会错。
邪、修。
玄阳尊的目光又沉又慢的落在了慕子晨脸上。
他这个看似乖巧的小徒弟,竟与邪修有染。
师门之耻。
玄阳尊的神情重重压下,金仙之怒,山川不敢言。
慕子晨昏死中歪着头,对即将到来的祸事一无所觉。
这一次,他不再有任何好运了。
连断山脉的雨还没有停。
沈辞秋背着谢翎穿过林间,两个少年人紧密地挨在一起。
雨滴没有一滴砸在他们身上,雨声喧嚣,可即便再这样的吵闹中,当背后之人有一点点细微的动静,沈辞秋都听得清清楚楚。
“阿,阿辞……”
谢翎醒了。
三道天罚之后,他其实已经失去了知觉,此时眼前朦朦胧胧,根本什么都看不清,但恍惚间,他闻到了白梅冷香。
是沈辞秋的味道。
以及他俩同修数次,彼此灵力已经快要不分你我,只要靠着,那股熟悉的感觉便能笼罩全身。
沈辞秋没有停下脚步,他低低应了一声:“嗯。”
谢翎放下心来,无力地靠在沈辞秋背上。
谢翎留了招,若是沈辞秋没有及时赶来,桃源春居图会出来把他收走,然后顺着灵印去找沈辞秋。
但沈辞秋赶到了。
只剩半口气的谢翎身体其实已经在开始准备涅槃了,他内脏正滚烫无比,身上没有半分力气,脑中也是迷迷糊糊,混沌得很。
他勉勉强强维持着一点意识,逼着自己把正事讲完。
“香荼到手……我的,储物器,给你,你能用,我,咳咳咳!”
他在同修的时候悄悄摸摸用沈辞秋的灵力烙了印,他所有东西,沈辞秋都能用,那些宝贝都会把沈辞秋认作它们的另一个主人,见沈辞秋如见谢翎。
沈辞秋的眼尾慢慢红了。
他想让谢翎别说了,可又怕他的声音真的停下。
沈辞秋:“你的伤,也许没事。”
也许还不到要仓促涅槃的时候呢?
可是他看着好疼。
沈辞秋努力稳着呼吸,不想让谢翎发现自己的呼吸其实一直在颤,可他还没发现,是他看着谢翎,自己也在跟着疼。
勉强说过一句,谢翎意识就开始乱了,说话再不成章。
“对不起……你等等,我……”
对不起啊,明明说好了你不必等,去哪儿我都能找着你,涅槃回来我也定要第一时间见你,可其实……还是让你等了啊。
沈辞秋的疼从心口蔓延到了嗓子,他每一口血咽下去,却都是在吞着刀,割得血肉模糊,他从这样的伤里艰涩哽咽:“你不要道歉。”
谢翎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
他耳边所有声音都隔了云雾,唯有隔着衣衫靠在一起的温度是拽着他神识的最后一根线,那么真实,那么让人舍不得。
阿辞,他的阿辞……
“你,不要担心……”谢翎迷迷糊糊的,用着世上最温柔,又最放心不下的语气轻轻哄着他最在乎的人,“别担心……好不好?”
这句话他之前就已经对沈辞秋说过很多次了。
那时沈辞秋会垂下眸,或者移开脸,干巴巴道“谁会担心”。
然后谢翎会露出一脸“那就好”的放松模样。
沈辞秋眼尾的红慢慢攥住了他的眼眶,陌生的酸胀爬进了他漂亮的眼,湿漉漉地笼住了琉璃色的眸。
眼前的雨好像更大了,沈辞秋艰难眨眼,他想,让他快看不清方向了。
这世上,有人在浑身遍体鳞伤时,不记挂自己,却用最后一点力气,来哄着他。
沈辞秋张嘴,艰难地喘出一口疼到发颤的气息。
他想告诉谢翎一句别的话,可是,可是,他不想让谢翎在这种时候还要因为他,而放不下心。
他若是露出丝毫的难受,谢翎一定会更加难过。
他不想让谢翎担心。
沈辞秋几乎是合着血腥味,努力找回平时谢翎最熟悉的语气,慢慢道:“……谁会担心你。”
谢翎似乎是听见了,又闷又慢地笑了一声:“……那就好。”
他踩在生死交界的边缘,脑子里时不时闪过走马灯,以及光怪陆离的错乱画面,他脑中看见沈辞秋温润的侧脸,偏头时耳边翎羽晃动,白皙的耳垂带着薄红,琉璃色的眸子里漾着清光,什么都写在眼睛里了。
在谢翎本来的计划里,他就算渡劫也要潇洒,能轻轻松松管住嘴,绝不会临了说什么胡话惹得沈辞秋伤心难过,他攒了一箩筐的甜言蜜语,涅槃前也能说给沈辞秋听。
可惜,这回他是真高估了自己。
五脏六腑滚烫得厉害,他皮肤却在慢慢降温,生机与精神都在流逝,他引以为傲的脑子已经成了浆糊一片,飞散的神思抓也抓不住。
他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可每一片飘散的光里,都有沈辞秋的身影。
谢翎侧脸贴在沈辞秋的脖颈边,蹭着那一点温热,恍惚间轻声呢喃:“阿辞……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啊……”
雨落山林,沈辞秋蓦地停下了身。
他感觉不到谢翎的呼吸了。
沈辞秋匆匆忙忙落到一棵树下,将谢翎从背后放到怀里,刚被托起,方才呼吸停了一瞬的谢翎就偏头猛地呛出一大口血来,尽数溅在了沈辞秋衣服上。
将沈辞秋绯色的衣袍染得更加触目惊心。
谢翎咳得撕心裂肺,嗓音断断续续不成形,如破败的风箱,他伸出了手,眸光涣散:“阿、咳咳咳、辞……你,在哪儿呢,我,咳……看不见你啊……”
沈辞秋一把扯下面具,抬手按住谢翎的心口就往里灌输灵力,也不管是不是徒劳无功,也不在乎自己还带着伤,低头凑近了他,喑哑地说:“我在这里。”
谢翎伸出的手碰到了沈辞秋的面颊。
他摸到了一手潮湿。
……血?
阿辞受伤了?
谢翎涣散的神识猛地一惊,凭着这一瞬间的拉扯,他竟奇异地拽回了些心神,琥珀色的眸子竟然聚了焦,他努力仰头,看清了沈辞秋的面容。
然后,他看到了一双碎了山巅霜雪,荡了满池离人泪的眼。
玉颓山倾。
沈辞秋哭了。
对生死都不惧,从来不折不摧的沈辞秋,却在此刻碎了神情。
他漂亮的眼无声无息流着泪,一滴一滴砸在谢翎心坎上。
谢翎心口瞬间抽痛,比挨了天雷还要痛,他咳着血,想要替沈辞秋擦掉眼泪,可两行清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你,你别哭……”
谢翎眼眶也红了。
哭得他心都要碎了。
沈辞秋低头,手上灵力没停,他茫然地想:我哭了吗?
他看到有水珠砸在了谢翎脸上。
雨水都被他的灵力弹开了,天上的雨没有沾上他们的衣摆,心上的雨却浸湿了他们的眼。
原来不是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啊……
沈辞秋睫羽颤抖着,清泪顺着白皙面庞不住滑落。
他手贴着谢翎的心口,感受到那越来越微弱的跳动,沈辞秋哽咽着,竭力遏制着所有的情绪,轻声说:“是雨。”
是……雨?
谢翎眼前又开始模糊了。
是雨吗?
阿辞哭了是错觉?
幸好,幸好。
还好是错觉,不然……
不然什么呢?
他没来得及想完。
谢翎的手倏地,从沈辞秋面颊上滑落,砸在了地上。
他安心地闭上了眼,在最后,放松地睡在了沈辞秋编织的谎言里。
谢翎的心跳停了。
沈辞秋呼吸一窒。
树木也盖不住的滂沱大雨穿透了再也维持不住的灵力屏障,瞬间将沈辞秋裹进一片寒凉。
谢翎的身体也在他的手中骤然冰冷。
仿佛从前的温暖皆是虚幻。
沈辞秋感觉一脚踩进了前所未有的深渊,比什么风雪都来得刮骨寒凉,他在不停的坠落,可什么也抓不住,但他应该要抓住的,他明明已经——
下一瞬,谢翎的身体就猛然腾起金红的火,熊熊燃烧的火在透骨的寒意完全吞没沈辞秋之前一把将他带了出来。
沈辞秋浑身脱了力,差点往前摔倒,他艰难喘着气,愣愣看着怀中的大火。
沈辞秋不但没有收回手,反而下意识将这团炽热的火再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火光仿佛能焚进一切,却半点没有伤着沈辞秋,一缕火苗轻轻流过沈辞秋的眼尾,好似替他吻去了眼泪。
沈辞秋一开始还能隔着火焰碰到谢翎的身躯,但很快就摸不到了,他的腕扣储物器从火中滚出,停在了沈辞秋脚边。
耀眼的火光里雀跃着生命的力道,很快,这团火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凝聚成一团,在沈辞秋掌心间跳动。
沈辞秋捧着那团火,完全不敢移开眼。
待到火苗散去,他的手心里多出了一只安安静静蜷缩着的小鸟。
金红的羽毛,身躯不过巴掌大,但头顶有傲气的羽冠,尾部拖着比小身躯还长的华美翎羽,整只鸟儿团成一团,恬静地阖眸,睡在沈辞秋掌间。
谢翎自己也没料到他涅槃后会变成鸟形,而不是如同原著那样的一枚蛋。
原著中,主角了无牵挂,涅槃时的意识安稳地缩回蛋壳里,化成一枚凤凰蛋,那是凤凰族最舒服的涅槃方式。
但谢翎不同,他心有所念,千结难解,尽数系在一个人身上。
他宁可自己受苦,也要把那人好好护在心尖,因此他涅槃后是最为脆弱的姿态。
没有任何防护,却能立刻给心上人一丝温度。
沈辞秋耳坠上的翎羽也由纯粹的金变成了赤金,像火焰,像太阳。
沈辞秋乌黑的睫羽颤抖,上面的泪碎成了细小的露珠,脆弱地挂在枝头,他小心翼翼抬高了捧着小鸟的手。
温热的,还有心跳在他的手心里鼓动。
鲜活的。
不是方才那冰冷无声的躯体,是活着的,有血有肉的。
雨水浸透了沈辞秋全身,滚过他苍白的面庞,唯有他手心的鸟干干净净,没有淋上半点寒意。
沈辞秋看着浴火重生的小鸟,胸口从平静,到缓慢而剧烈的起伏——他捧着小鸟,一点点,逐渐弯下了腰。
千年冰山骤然崩塌,一片一片砸入冰川,掀起惊涛骇浪,轰鸣不休。
他再也控制不住,双肩痛苦地颤抖起来,脊背上的蝴蝶骨在雨中残破地震颤,他所有的脆弱都在这一刻,给了一个人。
沈辞秋如风中落叶,雨中扁舟,越颤越厉害,越抖越无助,最后,在无人能听到的地方,唇齿间迸出了一声崩溃的恸哭。
他好痛。
谢翎,我好疼啊……
沈辞秋捧着小凤凰,泪如雨下。
他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不仅被谢翎养活了,还醒了过来,终于明白了情之一字,明白了对他来说,怎样才算是真正喜欢上了一个人。
但醒来的方式太痛了。
爱别离、求不得,这些伴随着情字的痛与苦也全都纷至沓来,一瞬间就塞满了他刚刚学会心悦一个人的心脏。
他难过得根本找不到自己的存在,好像魂也裂了,心也碎了,砸进土里,飞入火中。
唯有手心中一点重量,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原来喜欢,真的能让一个人活,也能让一个人死。
泪水滴在小凤凰光洁如绸缎的羽毛上,晶莹地滚落下去。
沈辞秋将另一只手掌盖上了小凤凰弱小的身躯,慢慢低头,将额头轻轻靠在了自己手背上。
隔着手背,他却仿佛又回到了与谢翎额头相抵的那一刻。
谢翎。
沈辞秋眼尾泛红,清泪湿了他如玉的脸,琉璃色的眸中雪光碎了一地:我也是刚刚才明白,我好像……真的喜欢你。
不止一点。
这个你没来得及听到的答案,不想快些回来,听一听吗?
沈辞秋颤抖着哽咽:你快些回来……好不好?
无人见他落泪,无人知他啼血。
他绯色的衣袍如颓然的花,揉碎了,就这么砸在泥水里,污了一身。
他倾完了脆弱的泪,于深渊中凝起刻骨的恨。
等他抬起了抵在手背上的头,眸中通红,护着手心的小凤凰,缓缓起身。
他如画的美人面上泪未停,可眼中已经慢慢映出了寒芒。
沈辞秋任由雨水淌过他的面颊,在大雨里,他遥遥望着阴云盘旋的苍穹。
玉仙宗,鼎剑宗,于连断山脉,弑我半身。
衣袍上的血顺着雨,在沈辞秋身后拖出长长的红痕。
是不尽的血河,又像艳丽的红砂。
血腥与杀意令人胆寒,可又美得惊心动魄。
他轻轻盖住小凤凰。
温柔在手里,只给了他;杀意在眼中,遥指云上人。
沈辞秋的衣摆在血水中游曳。
——我与你们,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