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沈辞秋对谢翎和黑鹰主仆二人排的戏码简直无言以对。
他跃身而下,进入河中。
避水诀会在周身形成薄膜,隔开人与水,落下时,沈辞秋银白的衣摆翩然荡开,层层叠叠浮在水中,没了衣摆遮掩,更衬得柳腰长腿,身姿玉立,像朵飘渺又轻盈的水中花。
沈辞秋抬眼一扫,就见“不小心”落下水的谢翎没游远,正等着他呢。
慕子晨和笛山都不在附近,谢翎自己掐了避水决,但“练气二层”的人怎么能会避水决,于是他将手朝沈辞秋伸过去,点了点。
沈辞秋:“。”
他知道谢翎什么意思,沈辞秋没碰谢翎伸来的手,直接隔空在水中画了个避水符,然后拍到了谢翎袖子上。
全程无需肢体接触。
谢翎收回手,看看袖子,行吧,符道大家画符就是信手拈来。
黑鹰不远不近缀着,一言难尽。
见殿下在水里,沈辞秋半点不意外,也没问发生了什么,看样子,殿下是和沈辞秋提前达成了某种约定,但连他这个心腹都不知道的事,沈辞秋却跟主子配合上了……
黑鹰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不会已经错过能劝主子回头的机会了吧?
有避水诀在,说是游,其实也是在飞,沈辞秋朝前方略行了一段,就看到前面水中浪潮汹涌,漩涡卷起河底碎石惊沙,灵气激荡不休,三道身影正激烈缠斗在一起。
慕子晨身上虽然有不少宝贝,但法器要使劲也得看用的人有多少灵力,方才在水面上,沈辞秋就在水妖的尖啸声中混入一招,在慕子晨左支右拙时让防护出现口子,水妖没放过时机,立刻就把慕子晨拖了下来。
没了沈辞秋干扰,慕子晨入水后重新运起护身法器,也掐了避水诀,水妖的确是原先就带了伤,在水中也一时半会儿没能拿下两个金丹初期,倒是慕子晨见沈辞秋也下来了,眼睛一亮,想了想,冲上去给笛山挡了一招。
慕子晨:“小心——呃!”
他故意撤了点防护,让自己手臂上被划破一道口子。
在水中受伤,血线立刻透过避水诀的薄膜,顺着水流飘出,晕散开来,即便其实没多少血,这一下的视觉效果也挺有冲击性。
起码笛山那个傻子在一怔后,登时怒目圆睁,大喝一声就拼上全力不管不顾朝水妖冲了过去。
他浑身灵气运到极致,盛怒下拼着一条手臂受伤,居然还真给他把水妖轰出了水面。
慕子晨也立刻要跟上去,但他似乎气力不济了一瞬,往下跌了跌。
跌得非常显眼,按着手臂,嘴唇一咬,眼中闪过痛色但又迅速化为坚定,楚楚可怜和坚强都演绎得惟妙惟肖。
谢翎瞧得眉梢一扬牙根酸倒,而沈辞秋非常清楚慕子晨是演给谁看的。
他顺了慕子晨的意,来到慕子晨身边。
“师、师兄……”慕子晨从下方抬起眼眸,以乖顺的姿态去博取沈辞秋的同情心,他按着受伤的地方,沈辞秋却只注意到他露出了手腕后的阴阳镯。
慕子晨听到沈辞秋轻叹一声,似乎因为他的模样而无奈:“我带你上去。”
慕子晨心头一喜:看来卖乖装可怜对沈辞秋很有用嘛!
不仅如此,他还看到沈辞秋朝他伸出了手。
哈,谢翎不是说沈辞秋不喜欢人随意近身?虽说他前几次也没能碰到沈辞秋衣角,但如今沈辞秋还不是主动朝他靠近了?
慕子晨余光扫过后面不知怎么也落水的谢翎,心里一声轻哼,面上神情没有破绽,还往沈辞秋身侧靠:难得沈辞秋主动,他当然要把握机会赶紧贴上去!
不知道沈辞秋是会抓住他手臂还是直接揽着他出水,如果是后者就太好了,他绝对要趁机多在沈辞秋怀里依偎一会儿,最好能引得沈辞秋神思动荡。
慕子晨心里算盘打得叮当响,眼看着沈辞秋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不偏不倚,正好抓住了阴阳镯。
慕子晨:!
慕子晨瞳孔骤缩,立马就要把手抽回来,但还是晚了一步,这一下没能挣开,镯子上居然冒出黑影,直扑沈辞秋而去!
邪魂跟他本就是以各自的利益为先,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利己的机会,眼看沈辞秋碰到了镯子,邪魂立刻就要扑上去尝试夺舍。
夺舍不容易,邪魂也担心一次不成,因此没有露出完整形貌,只化作团黑雾现身。
加上阴阳镯的遮掩,如此,旁人也没法立刻断定他是死魂。
可他一撞上去就察觉到不对,只觉碰到一层火,灼得他险些惊叫出声,知道不对,也不浪费时间,立刻往回缩。
沈辞秋本还不想放手,试图再引一引邪魂,但谢翎已经来到他身边扣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很大。
一言不发,无声阻拦着他进一步冒险。
沈辞秋顿了顿,到底还是松开了按着阴阳镯的手。
邪魂在识海里咬牙切齿:“他身上有护魂的法器!”
慕子晨:“宗门大弟子身上不知带了多少护具,我劝过你别轻举妄动的!”
沈辞秋被谢翎扣着手腕带得退开了一点,恰到好处装作诧异,看着慕子晨:“你……”
慕子晨立刻道:“这是件护身法器,抱歉师兄,你没受伤吧?”
沈辞秋摇头:“没有,是我唐突了。”
眼看沈辞秋收回手,慕子晨在心中暗骂邪魂坏他好事,沈辞秋估计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主动碰他,清冷师兄好不容易被他勾出来一点动静,眨眼就被邪魂堵了回去,怎么能不气。
方才邪魂出来那一瞬,沈辞秋和谢翎立刻用了分魂化身术,神识洞察之力飞快扫过邪魂,探查他的情况。
若是修为比他们高的活人,探查之法不会管用,但邪魂不是人,正好是分魂化身洞察非常对口的类型,扫视下来,沈辞秋和谢翎各有所得。
这邪魂如今估摸着就大乘初期的修为,而且气息还不稳定,维持着不掉下去就不错了,没有再往上攀升的可能性。
大乘初期也不是他们能立刻解决的存在,不过好歹有了进一步认知。
谢翎还扣着沈辞秋的手腕,当着慕子晨的面,沈辞秋只是微微动了动,示意谢翎放开。
但谢翎不仅不放,还蹙眉问:“真没事?”
沈辞秋手上力道一停,明白谢翎是又演上了,边颔首,边给谢翎传音:“现在不用演。”
“现在必须演,”谢翎也在脑海里回他,“没看见慕子晨刚才都想贴你身上了吗,我作为你恩爱的未婚道侣,这种时候如果都不表现,那也太假了。”
沈辞秋:“……表现完了,放手。”
谢翎仗着沈辞秋绝不会在慕子晨面前当面甩开自己,仍旧没松手,眼珠一转,现学现卖:“还好你没事……我好像没力气上去了。”
慕子晨:?
这熟悉的既视感,不是他的招数吗!
沈辞秋:“…………”
没力气上去,有力气扣着我的手腕不放?
还有,怎么连慕子晨那一套都学。
黑鹰一声不吭飘在水里,看看慕子晨又看看谢翎,无师自通明白了谢翎曾说过的“茶”究竟是什么感觉,此刻水里的茶里茶气正一个比一个浓。
当然,他家殿下即便茶味芬芳,那也肯定比别人香!
谢翎可不像慕子晨还要眼巴巴地等,他一边有力地搭着沈辞秋的手腕,一边捏了个好像真脱力的嗓音:“阿辞?”
沈辞秋手指松了又紧,有心想直接把这两人全部撂下,最后在水膜中深呼吸,反手扣住谢翎的手腕,拉着人就往上带。
慕子晨见两人与他擦肩而过,沈辞秋没有再顾及自己的意思,只得咬咬牙自个儿跟上,偏偏在这时候,谢翎回了头。
谢翎被沈辞秋拉着,光明正大朝慕子晨挑眉一笑,他英俊的脸上连挑衅都是意气潇洒的。
眼中的睥睨更让这个笑锋芒毕露,气势十足。
他可不是在跟慕子晨玩什么小手段争人心,他是在直接告诉慕子晨:你就不配。
能站在同一台面上的人才有资格谈竞争,而慕子晨算什么东西。
慕子晨看明白了谢翎的神情,他脊背被那笑容末尾的刀子刮得莫名发寒,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被一个废物在心里上压过一头,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要不是沈辞秋和那个侍卫……慕子晨当场杀了谢翎的心都有了!
沈辞秋带着谢翎破水而出,岸上的弟子们和水妖已经打上了,笛山右手已经伤得握不住剑,只得换了左手,慕子晨出水时已经收拾好了表情,他知道自己现在奈何不了谢翎,还是得先专注在历练任务中表现。
因此立刻提剑加入战局。
水妖被笛山不要命的打法弄出了新伤,上岸后又被剑阵阻击,叶卿最早判断出水妖旧伤的位置,剑气只管朝那处猛攻,水妖露出破绽后,其余弟子们也看出了问题,跟着往伤口招呼。
慕子晨站到笛山身前:“你歇一歇,我来。”
笛山确实没什么力气了,见慕子晨又挡在自己身前,一阵感动,可他也不算算,这场围剿出力最多的明明是他,接下来最大的功劳却就要落在慕子晨头上了。
水妖本想重新回到水中,弟子们却逼得很紧,绝不放他离开,他之前与人拼杀,伤势未愈,来向安镇吃了人也仍旧不够,法器也用得七七八八,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不过野兽濒死之前,反而会有一段对敌人来说最危险的时刻,它们顺势装出已然无力的模样,若敌人就此掉以轻心,就很可能被它们抓住机会,用最后的力气猛然出击,一口咬断脖子,同归于尽。
鲛人喘着粗气,几次没能完全闪开慕子晨的剑招后,周身染血,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似乎只能任人宰割了。
鲛人虚弱半趴在地上,看着慕子晨慢慢走近,好几个筑基弟子奋战半天,灵力消耗太大,也累了,此时以为马上要到尾声,也跟着松懈了一点,剑阵的压力不知不觉减小了些。
叶卿皱皱眉,这小孩儿半点没放松警惕,甚至还帮旁边的人补了空,手里握紧剑,随时能出招。
沈辞秋到了岸上就松开了谢翎手腕,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候他足下轻轻一踏,在玉仙宗弟子都没察觉时,灵力从地下无声漫开,两个已然松懈的弟子身形一晃,手中之剑骤然坠地——剑阵霎时露出来不及补救的空隙!
恰好,这两人还都是慕子晨的爱慕者呢。
慕子晨本来以为水妖再无力气只等他一剑宰割,也起了轻敌之心,一想到这次历练顺利完成,心中也忍不住得意放松。
孰料就在他走近后,耳边传来灵剑“当啷”坠地的声音,剑阵失效的瞬间水妖就翻身而起,鱼尾猛地缠住慕子晨的剑,血肉模糊也不松开,张开满嘴利齿的大口,一口就朝慕子晨咬下。
卞云飞剑上前,他和沈辞秋就是来护着这群弟子性命的,不可能真看着慕子晨死,他一剑很快,慕子晨绝对能被救下来,他都能把慕子晨护下来,沈辞秋这个金丹大圆满更不可能不行。
所以沈辞秋也必须出手,还比卞云更快。
两道剑影过去,水妖脖颈被利索斩断,人头唰地落地,还维持着张开大口的姿势。
慕子晨心跳如擂鼓,出了一身冷汗,他方才完全没反应过来,还是阴阳镯内的邪魂发力,把他往后一扯,躲开了水妖的血盆大口。
邪魂看慕子晨安全,沈辞秋和卞云也出手了,就没再动作。
可没想到水妖死后的血溅到了慕子晨身上。
水妖死后的血会变得带毒,脖颈喷出的血不偏不倚洒向了慕子晨,有一定防护作用的弟子服都被灼出滋滋声响,更别提他手臂上那条先前破开的小口子,沾上水妖血后立刻被腐蚀得皮开肉绽。
痛苦的尖叫声遽然响起——这回慕子晨的受伤不是装的了。
沈辞秋漠然收回千机,琉璃色的眸中映着慕子晨痛苦的脸,他轻轻挽了个剑花,雪白的剑身上干净如初,滴血不染。
第42章
水妖的毒不致命,但挨上伤口,能让人痛得锥心刺骨,死去活来。
慕子晨实在痛得要命,尖叫之后,都顾不上演戏了,赶紧拿出解毒丹药先服下,又摸出药瓶,哆哆嗦嗦就往伤口上洒,若水宗多医修,给他准备的药都是顶好的。
笛山自己手上的伤还流血呢,就赶紧到慕子晨身边帮他,而那两个灵剑脱手害剑阵失效的爱慕者脸色发白,急得围在慕子晨身边团团转。
“对不起子晨,我,我当时没什么力气了,剑不小心脱了手……”
“是我拖后腿了,我怎么这么没用啊!”
慕子晨额上冷汗直冒,半个字都说不出,模样看着是真惨。
他盯着伤口,好在若水宗的药生效很快,毒素的颜色很快淡去,伤没那么疼了之后,他才终于恢复点力气。
慕子晨打起精神,重新端出最能打动人心的模样,他视线扫过那两个连剑都没握稳的废物,心里将两人骂了个遍,面上却虚弱无力地笑笑:“不怪你们……是我自己轻敌了。”
两人本就在宗门考核这些天里对慕子晨心生了爱慕,听慕子晨这样讲,顿时更愧疚了。
其实他们一些个爱慕者,最开始在宗门考核就来讨好慕子晨,是因为他的身份,不管之后是不是真被慕子晨迷住了,既然决定跟慕子晨走,为他做事,那以后会被怎么对待,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卞云听到“轻敌”俩字,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却被沈辞秋抢了先。
“是师兄不好。”沈辞秋站到慕子晨身边,他甚至没有弯腰,嗓音清冽,与其他人焦急心疼的声音格格不入,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清冷的性子,高岭之花即便关心人,可能也就是这副模样,所以没谁觉得不对。
“情况紧急,我出手太快,可其实你已经躲开了,我却来不及收剑。”
他的剑和卞云是一前一后到的,都是一眨眼的事,在修为更低的人眼里看来根本就是同时发生,但算好下刀位置割掉水妖头颅的,确实是沈辞秋。
慕子晨方才是真把眼泪都疼出来了,闻言立刻抬头,一张还算清秀可爱的脸因为红了眼眶,显得更加惹人怜:“师兄是关心我,怎么能怪师兄!我、我虽情急下侥幸躲开了,但若不是师兄相助,恐怕仍然凶多吉少。”
“幸好有师兄。”慕子晨眼睫颤动又挤出两滴泪花,轻声呜咽,好像疼得很难受。
他等着沈辞秋来进一步关心他,但沈辞秋还没动呢,笛山慌慌张张抢过话:“是不是还很疼?若不是帮我,你也不会受伤,子晨……”
慕子晨噎了下,勉强笑道:“我们是同门,自当互相扶持呀。”
慕子晨虽然也要圈着他们的好感,但还是沈辞秋更重要,只好耐着性子宽慰笛山两句,只想打发后赶紧借着受伤朝沈辞秋撒撒娇,但卞云听他们你来我往,越来越听不下去。
卞云当时真以为慕子晨躲不过去,也是出了剑才发现这小子居然还能躲开,但招已经收不住了,沈辞秋的剑虽然快,但没准他的剑也蹭了点水妖的皮呢?卞云啧了一声:“这事儿也有我的份,但他自己也承认轻敌了。”
慕子晨和笛山话语声戛然而止。
沈辞秋默默看了卞云一眼。
卞云立刻抬起下巴:“看我干什么,又护短?即便受了伤也少不了一顿骂,不仅是慕子晨,还有笛山,明明犯不着拼命的局面却偏偏脑子一热就横冲直撞,没死不是你命大,是因为有我们在这儿。还有其他人,基础剑阵都稳不住,自己说说像什么样!”
新弟子们纷纷低下头去,有几个面带愧色,卞云说的是实话,但话不怎么好听,某些人总归会听得不高兴,慕子晨第一时间垂头小声认错,可谁知道他怎么想的?
沈辞秋在心中轻轻一叹。
他先于卞云开口,就是想把他摘出去,上辈子卞云死后,凶手疑是沈辞秋的谣言传得太快,背后或许有慕子晨的手笔,但卞云的死跟慕子晨有没有关系,这事沈辞秋真不知道。
无论有没有,远离慕子晨总是没错的,得罪了他这样的小人,卞云跟他那伙直心肠的朋友绑一块儿也斗不过人家。
偏偏卞云这张嘴还是快,沈辞秋只好又开口往身上揽:“嗯,是该骂,这次你们表现,我会如实记录回禀宗门。”
有几人垂头丧气,叶卿也很低落,卞云摸了摸他脑袋:“你表现得很好,怕什么。”
叶卿闻言抬头,眨眨眼。
在几个弟子出现松懈时,是叶卿在帮忙补上剑阵的缺口,而当两名弟子剑落后,剑阵中人受到波及,其余人都没能立刻站稳,唯有叶卿一道剑光朝水妖斩出。
虽然因为比不上沈辞秋和卞云的速度,从而斩了个空,但筑基期弟子中,他确实是表现最好的。
叶卿闻言,眼神亮晶晶,又紧张地看向沈辞秋,毕竟最后的评价是沈辞秋来撰写,等于他才是大考官。
沈辞秋对上叶卿紧张的眼神,当着慕子晨的面,他若是再开口夸叶卿,反而对小孩不利,于是他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叶卿一下激动得握了握拳,大松一口气,朝卞云跟沈辞秋都乖乖行了个礼。
谢翎在旁边看着,是越看越手痒,这孩子目前看着应该还没长歪吧,不然真的提前拐回去当徒弟?
那厢笛山单手扶着慕子晨站了起来,慕子晨的伤口虽然已经上了药,但也不能就这么放着,笛山的手更是还没顾得上医治,卞云在揉叶卿脑袋,师兄弟和睦,慕子晨则巴巴瞧着沈辞秋。
沈辞秋:“先回镇上。”
看沈辞秋没有再靠近自己的意思,慕子晨也只能道:“……是。”
回到向安镇镇长府上,慕子晨和笛山找了个地方包扎伤口,得知水妖已经被消灭,镇长府上顿时欢腾一片,众人朝他们千恩万谢,连连作揖。
在慕子晨和笛山处理伤口,弟子们暂歇的时候,镇长和几个镇上德高望重的族老商议了什么,朝沈辞秋等人捧来许多瓜果谢礼,还有金银财物,沈辞秋和卞云自然都推拒了。
但仿佛不好好谢一场镇民们不愿罢休,在他们准备动身离开前,镇长忙道:“诸位稍等,我看仙长们也有人受伤,不如歇两天再走,何必如此着急,你们时向安镇的救命恩人,就这样让各位带着疲惫走,我们于心何安呐!”
他身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也道:“是啊。如今害人的邪物已除,我们商量了下,今日给那五个惨死的可怜人举行送魂仪式后,明日继续完成汜水节。若仙长们不嫌弃,肯赏脸参加汜水节明儿最后一日的祈福纳愿,我等必然好生招待。以报诸位恩情。”
这三日本来就正在汜水节期间,明天是最后一天。
汜水节对向安镇来说是大日子,意味着全镇的福祉,一两个月前全镇就开始了筹备,被水妖突然打断,又生了惨案,人心惶惶,好在事情终于过去了,众人想了想,还是决定把汜水节办完,也算是冲冲喜,祈求今后安康。
上一世,沈辞秋没点头,直接带人回了玉仙宗,这回他也没有留下的理由,刚要开口,旁边谢翎却冒了个头,先一步道:“好啊。”
镇长虽然早已看出这个队伍里是沈辞秋领头,但既然有人答应,他们立刻顺坡下驴,欣喜道:“那就说定了!我这就给仙长们安排住处,包诸位满意!”
沈辞秋幽幽看向谢翎。
谢翎施施然摇着折扇:“我看他们盛情难却,想报恩都快急哭了,多留一日又何妨,是吧?”
卞云原本也想直接回去,但谢翎都一口答应了,他扭头看了看受着伤的人,也改了主意,对沈辞秋道:“不然就留一天,也让他们歇会儿。”
沈辞秋看了看镇长,眼角余光扫过谢翎,最后终于点了头,对镇长道:“那就叨扰了。”
“恩人哪里的话,各位这边请!”
镇长自己家里没那么多上好的客房,因此亲自领着玉仙宗一行人来了镇上最好的客栈,老板知道是给救命恩人住,分文不取。
在安排屋子的时候,本是按着一人一间给排的,但谢翎听后,扇子在桌面上一磕:“我与他是未婚道侣,一个房间就行。”
沈辞秋准备去碰钥匙的手一顿。
老板一愣,立刻露出了然的神情,乐呵呵给他俩换上同个房间的钥匙。
沈辞秋:“……”
他没抬手,谢翎笑盈盈把两把钥匙都收了,将其中一把抛给沈辞秋,“练气二层”的人还不忘点了几个菜,要了壶酒:“待会儿直接送到我房中来。”
沈辞秋默然接住钥匙,即便他不回头,也能察觉身后弟子们悄悄摸摸朝他俩投来的目光。
这些新入门的弟子们还没听过玉仙宗内部传言,不知道在传闻中沈辞秋和谢翎已经有了道侣之实,大部分未婚道侣在外都是克己守礼,会规规矩矩一人一间房,乍听到沈辞秋和谢翎要同屋,都忍不住抽了口气:
沈师兄看着清清冷冷,原来也这么大胆吗!
慕子晨也很惊讶,目光来来回回扫过沈辞秋和谢翎,觉得不可思议,沈辞秋看着就不是好拿下的人,跟谢翎订婚才多久,这就同床共枕了!?
他眼神一暗:看来沈辞秋和谢翎之间的感情,可能比他之前猜测得还要深,这个谢翎,本事不小啊。
卞云捂住叶卿耳朵,对沈辞秋指指点点:“不要教坏小孩子。”
沈辞秋面无表情睨了他一眼:……他连口都没张,有说什么带坏小孩儿的话吗?
但谢翎已经拿了钥匙,沈辞秋到底也没有让客栈老板再准备一间,只道:“今日辛苦,都先去休息吧。”
弟子们确实都累了,纷纷散开,各回各屋,黑鹰的屋子就在沈辞秋谢翎房间旁边,他眼睁睁看着殿下跟着妖妃进了屋子,却只能徒劳扼腕。
沈辞秋先一步进入屋中,谢翎打着折扇跨过门槛后,瞧着沈辞秋的背影,不知怎么就想起几次被沈辞秋丢出房间,拍上门板的经历。
今晚他总不至于还会被扫地出门吧?
沈辞秋入屋后目光一扫,下意识先打量格局,然后在触及床榻时,视线不可避免停住了。
约莫是谢翎那句“未婚道侣”,老板给他俩挑的这间屋子里床铺很宽敞,上面直接就摆着两个枕头两床被褥,绣纹还是鸳鸯戏水,十分贴心。
沈辞秋:“。”
可惜屋子里只有一张床,都没个可以打坐的软榻,如此,这床是不能睡了,今晚就在凳子上调息吧。
谢翎刚带上门,就发现屋中瞬间落下隔音结界,沈辞秋转身看他:“你想留下,难道发现了向安镇还有什么不对?”
谢翎万万没想到沈辞秋竟然是这么猜测的,怔了怔,翕动就要开口时,对上沈辞秋那双认真清冷的琉璃色眼眸,翕动的唇又忽的闭上了。
这次他提议留下,不是为了什么正事,也没有阴谋诡计。
只是想看看向安镇的汜水节……准确来说,是想和沈辞秋一起看看。
他们在宗门考核里刚针尖对麦芒,闹了场别扭,换个地方也能换种心境,出来一起走走,想想某些事也好。
但如果他这么说,沈辞秋肯定会认为浪费时间,搞不好明儿就会直接闭门不出,在屋里修炼一整天。
那怎么行?
谢翎一点点把折扇叠起,眼眸一垂,点头:“嗯,是。”
沈辞秋:“镇子有什么问题?”
好问题,我也想知道!
谢翎脑子转得飞快,临场瞎编:“只是一点感觉,不确定,明儿我们一起出门看看再说?”
沈辞秋虽然没发现什么,但谢翎是大气运之人,或许真能比旁人感知更多,沈辞秋本只是顺口一问,如果谢翎不回答,他也不会追根究底,令他意外的是,谢翎竟然邀他同去。
他以为谢翎会带上黑鹰,自己行动。
他还以为,谢翎要求跟自己同住,是为了打掩护:如果谢翎从屋子内离开,沈辞秋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旁人只会以为他俩在一块儿,不至于怀疑到谢翎头上。
结果要一间房竟不是为了掩人耳目……
沈辞秋袖袍下的手指微微按了按掌心,有种不妙的预感,心里那根弦莫名绷紧,高度提防。
谢翎最好只是单纯又在人前演戏,假装他们恩爱,关上门后就泾渭分明,别说什么不必要的话。
否则……否则他可能会又忍不住,把谢翎拍到门外去。
第43章
沈辞秋按着指尖,既然谢翎邀他明日同去,他便去瞧瞧到底是什么问题,于是点了头。
谢翎在心里松了口气,至于明日要怎么把方才瞎编的话给说圆了……那就明天再想,船到桥头自然直,先把人带出去再说。
沈辞秋为了方便他俩在屋里说话,隔音结界一直没撤,他在桌边坐下,准备闭目养神,这时候门板敲响,是小二把谢翎方才点的菜送到了。
隔音只防外界听屋里动静,不影响外面声音传入。
谢翎开门,发现门外是两个人,一个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有菜肴还有酒壶,而另外一人手里则足足抱着一大坛子酒。
原来谢翎点了酒,老板怕一壶不够怠慢贵客,索性让人直接送一坛过来,酒水管够。
知道屋子是两个人住,因此筷子和酒杯都是双人份的,小二把酒菜在桌上布好,放下东西就规规矩矩出去了。
虽说辟谷后可以不吃饭是很方便,但吃好吃的东西本是一种享受,所以得空的时候,谢翎还是很乐意品尝美食的,人生在世,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不然干巴巴活着多没意思。
修炼、看话本吃东西,赏景赏美人图,对谢翎来说都是乐趣。
谢翎在沈辞秋对面坐下,将筷子递给他:“一起吃点儿?”
他点的菜不算多,拿来下酒用,一道香辣的鱼,一道甜辣的鸡丁,还有个酸甜口的里脊,和一碗单独装着的酥酪。
专门点了甜味的菜,就是顾着沈辞秋的口味。
那碗酥酪一端上来,奶香与甜味就浓郁扑鼻,小二布菜时,谢翎就示意搁在沈辞秋手边,沈辞秋看在眼里,知道酥酪是给自己的,但没有动。
越是与正事无关的小事上,沈辞秋越不需要谢翎的这种优待。
谢翎此人,张扬时一团火能照亮整个冰天雪地,收敛时,涓涓细流暖丝丝淌进来,一点点捂热你的指尖,慢慢烘着冰凉的心。
无声无息,却渗透在每一处,无孔不入,让人防不胜防。
沈辞秋抗拒这种侵入。
他宁愿真刀真剑与人相斗,或者阴谋诡计勾心斗角也可以,血与算计才能让如今的他舒适,在阴云与恨意里,他才会安静又痛快。
偏偏谢翎不肯放他清清静静待在雪原。
这鸟妖聪明又危险,肆意妄为,看着笑吟吟,实则很强硬,跟他吵过几回僵持过几次,会让沈辞秋产生错觉,觉得自己还像个……人。
但他是为复仇而存在的鬼,怎么可能做回普普通通的人。
他不能从雪原里出来。
虽然他看到雪原外不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好像点了把火,好像可以让在风雪中无家可归的人取暖,但是他那双染过血的眼睛……看不清啊。
如果他信了,轻易地踏出去,结果发现那火光不过镜花水月,又是一场骗局……
那他连雪原这片苦寒的地方也留不住了。
沈辞秋不敢想自己那颗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届时会碎成什么样,也不愿去想,他没必要再为人性去赌这一场。
他只要维持如今的模样就行了。
他只为复仇,至于复仇结束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又该何去何从,沈辞秋根本没考虑过。
他没有接谢翎递过来的筷子:“我不用,吃你的。”
谢翎眼角余光扫过那碗酥酪,也没强求,放下筷子,拿过酒杯:“那喝酒吗?”
沈辞秋淡淡道:“不喝。”
外面天色渐渐黑了,屋子里早已点了灯,不是修士们惯用的各类灵光珠子,就是普通的烛火,铺着暖洋洋的光,却不够明亮,沈辞秋清霜胜雪的美人面在这样的光里,莫名比平日里更清冷。
多了几分难言的寂寥。
沈辞秋垂着眸,却有两根骨节分明的指头推着瓷白的酒杯,搁到了他眼皮底下。
杯子里盛着澄澈的酒。
沈辞秋安静地听着自己心中蔓延出一点烦躁的杂音,他开口:“我说了,不——”
“你试过喝醉吗?”谢翎不疾不徐打断了他。
沈辞秋睫羽一动,慢慢抬起眼眸来。
他坐在背着烛火的地方,琉璃色的眸子里挺暗。
谢翎不等沈辞秋回答,又自顾说了下去:“我猜你没醉过。人需要清醒,但偶尔一醉也无妨,那也是人间的滋味。”
“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但我俩初见就把坏摆在了台面上,水镜中雪国三年,也见过了对方最真实的模样,其实细算,无论我们是否彼此算计,有何关系,都确实称得上‘知心’了。”
谢翎把酒杯贴在桌面往沈辞秋跟前一推:“再加上让我绝不会害你的同命咒,沈辞秋,你敢与我醉上一回吗?”
沈辞秋。
乍听到自己的名字从谢翎口中出来,沈辞秋沉寂无声的眼眸动了动。
谢翎惯常叫他是沈师兄、阿辞,头回下咒撕破脸时,也混不吝咬着牙隔应他一声“好哥哥”。
当他正正经经将把那清越的嗓音放沉,唤他一声名字的时候,沈辞秋感觉心头那点焦躁忽的被股大力给掐住了。
按不下,提不起,宛若飘渺无处依,偏偏又切实在心里扎着根,进退都不能。
瓷杯中的酒映着屋中影,轻轻晃动。
修士们酿的酒都是灵酒,用的灵植,里面的酒劲不是每个人的灵力都扛得住,因此能灌醉修士,但凡人的酒水对他们而言无异于白水,怎么喝都不会醉。
想用凡人的酒灌醉修士,除非自己不用灵力消减酒劲。
谢翎问他敢不敢。
沈辞秋不是会中激将法的人,也不好酒水,他大可以再说个“不”字,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说,无视这场幼稚又毫无意义的挑衅。
他应该冷硬到底。
但或许是因为攥着心脏的那股力道,又或许因斩不断的焦躁,他反正下定决心不会踏出雪原,可除此之外,他没什么好惧的。
简朴的屋子里,一片静默中,沈辞秋慢慢伸手,捏住了酒盏。
沈辞秋没有说话,把酒一下送到嘴边,仰头,干脆利落直接饮尽了一杯酒。
玉白的脖颈仰出漂亮的弧度,眨眼杯中便空了,沈辞秋将空杯当地钉在桌面上,再往谢翎身前一推,抬眼定定地看着他。
沈辞秋神情冷淡,没有退,以眼神无言下令:倒酒。
谢翎看似游刃有余,实则肩膀已经绷了半天,此时肩头一松,将折扇往桌角一拍,畅快地笑了一声:“好!”
他仰头也干了自己的酒,再给两人都满上,拍开地上酒坛的封泥,砸到桌上来:“今夜陪你,看看我们谁的酒量更好!”
沈辞秋睫羽半掩,没有出声,只拿过满上的酒杯又要喝,只是杯子抬到半空,被另个杯子追上来,在杯沿上清脆地磕了声。
谢翎眸若朗星,笑得佻达:“干杯。”
他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沈辞秋神色没有半点波澜,将酒送入口中。
酒液辛辣,滚过喉头时像火,也像刀子,沈辞秋不懂这东西有什么好,也不明白为何有人求醉。
谢翎或许说了点什么,他没听清,也不动桌子上的菜,只一杯接一杯,干脆利落地喝。
某个时刻,沈辞秋觉得自己有点热。
他下意识就想运起灵力消减酒劲,念头转过一圈,又生生忍住了。
思维好像变慢了点,这就是醉?
若仅是如此,那又什么好值得试试的,不过,好像有点顾不上方才那点焦躁了。
沈辞秋又喝一杯:顾不上的情绪,仿佛就不存在了,是松快了点。
但发生的事不会不存在,你今日不去看,醉中不去看,它也还在那,他遭受了至亲之人背叛,他死过一回,遍体鳞伤,酒能改变这些吗?
不能啊。
沈辞秋再饮一盏。
屋内的灯火好像晃了晃……那昏暗的烛火也能这么亮吗?
沈辞秋乌黑的睫羽轻颤。
酒液淅淅沥沥注入杯中的声音响起,是有人在给他倒酒,是,谁?
啊,对了,是谢翎。
妖族的七殿下,未来叱咤修真界的天才,他现在的未婚夫。
未婚夫,好麻烦。
一个温阑该死,一个谢翎……谢翎要怎么样呢?
又是一杯酒下肚,沈辞秋呼吸中都带上了清酒的甘醇,微微发烫。
挑谢翎做未婚夫,不过权宜之计,他要留在玉仙宗,要利用玉仙宗资源修炼,要杀人,明面上得顺着那群老顽固,递来的求婚庚帖里,挑来挑去,也就谢翎合适。
谢翎是不是最好的他不知道,反正是那时最适合他的。
现在就不合适了吗?
……不,好像更合适了。
聪慧,有手段,修为也恢复了,气运好,机缘追着他跑,不用自己开口就能跟自己配合得天衣无缝,默契得好像认识了很久。
算上水镜三年,好像也是很久了。
沈辞秋慢慢又饮了一口酒。
就是偶尔有点聒噪,惹得他心烦。
可是,谢翎聒噪起来,好像也,不难听。
自己其实,没有真的想让他闭嘴不再说话的时候。
沈辞秋动作迟缓地一点点放下了酒杯。
烛火灯芯烧了半盏灯油,酒坛已经下去大半,谢翎喝酒的时候,一直在盯着对面的沈辞秋。
沈辞秋当真没用灵力抗,一杯又一杯下去,干脆得很。
看得出他喝酒不怎么上脸,一直喝了不少,才终于看到他雪白的面颊上晕开了一点淡淡的酡红。
不重,但艳得惊人,浮在眼尾与双颊,勾在人心尖。
谢翎确定自己不会喝醉,他也没用灵力抗,但怎么说呢,神鸟血脉,天生的便宜,什么酒他都能千杯不醉,可瞧着美人下酒,喝着喝着,他就明白了什么叫酒不醉人人自醉。
从第一面起,他就觉得沈辞秋好看。
美人在骨不在皮,某些人初见漂亮,可实际烂人一个,看久了,便能瞧出相由心生的端倪,再好看的脸也会被糟糕的气质污染扭曲。
可沈辞秋,是越看越移不开眼,他就是漂亮,熟悉了也漂亮。
谢翎眼看沈辞秋清冷的眼神在酒气熏然中渐渐凝滞,恍然飘忽,看似面无表情端得冷静,实则目光已经落不到实处,眼尾的红晕更深了些,像抹胭脂了,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终于,沈辞秋的酒杯没有再推过来。
有些人喝醉了会胡言乱语,或者暴怒撒泼,但沈辞秋一如既往的安静,谢翎几次疑心他醉了,又不太确定。
这一回,沈辞秋垂眸看着空空如也的杯盏,轻轻眨了眨眼,半晌没有其他动作。
谢翎放下杯子,试探地唤他:“沈辞秋?”
沈辞秋没有回应。
“……阿辞?”
这一回,沈辞秋终于缓缓抬头,琉璃色的眸中划过茫然的神色,慢慢在虚空中捕捉了片刻,才一点点将目光落在谢翎脸上。
这是醉了吧?谢翎有些不确定:“阿辞,你好像醉了。”
沈辞秋没作声。
谢翎伸手去拿沈辞秋的杯盏,不是倒酒,而是收回来,但他一动,沈辞秋也动了。
安安静静了半晌的雪人倏然起身,弯腰一把抓住谢翎的领子就把人往上提,磕得桌上碗碟乒乓作响,动静忽然就大得吓人。
谢翎眉梢一扬:沈辞秋难不成喝醉了会打人?
那等沈辞秋醒了,自己不得反复拿这事儿来逗他,也不用太久,逗个一两年就行。
但沈辞秋只是拽着谢翎,一把拎到自己眼前。
谢翎看乐子的心思被迫戛然而止。
他的眼中,沈辞秋漂亮的脸倏地放大了。
好近。
就算先前冰火双生珠第一次发作时,他们也没面对面讲视线凑得这么近过。
近到沈辞秋眼尾的红就晃在他眼底,近到他们能触到彼此呼吸,近到他能看清沈辞秋每一根睫羽,又细又密。
每颤一下,就像把小小软软的刷子,刷在他心坎上。
谢翎心头一紧,喉头微微一动:“沈——”
“谢、翎。”沈辞秋眼尾醉着红,清晰地、慢慢地咬着谢翎的名字。
“我是不是,不该选你。”
谢翎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手上没扇子,掌心此刻空空如也,微微眯眼:“那你想选谁?”
喝醉的沈辞秋表情比平时鲜活,并不是说他五官动静变多了,而是他平时会将目光藏着掖着,克制成一个冰砌雪造的雕塑,此时的眼神却不再遮掩。
无论是思索,还是茫然,甚至不耐,都让谢翎瞧了个遍。
沈辞秋微微蹙眉,似是认真思索一番,但神思难以聚拢,眼神也很快化开,他不解又愣愣地道:“……好像,也没别人了。”
这话听着舒心啊,谢翎下巴轻抬:“自然没人比得过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辞秋努力地运转迟缓的思绪,可他又想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累啊,别想了,休息会儿吧。
不,不能休息,你得,你得……
为什么累了还不能休息?
人累了,不就应该歇一歇吗。
沈辞秋拽着谢翎衣襟的手一松,往后踉跄,讷讷地跌坐回椅子上,他撑着额头按了按,头晕脑胀,脑子和眼前都快糊成一片,光影在眼中明明灭灭,他好像还撑着一股劲儿,可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再执拗什么。
人会累,人会痛,他不是人吗?他应该是个、是个人啊。
谢翎抚平了自己衣襟,一瞬不瞬瞧着沈辞秋,他没指望沈辞秋酒后把什么不舒心的事都吐个干净,知道他背着那般沉重的过往后,谢翎只是想让这人歇口气。
但连此事似乎都格外难。
哪有人醉了都不肯放过自己的?
谢翎叹息:“还在想什么,喝醉了就去睡吧,别想了,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沈辞秋扶着额头,听到谢翎的声音,肩膀微微一颤。
他好像因此捡回了一点意识,带着醉后的薄醺微哑:“谢翎……”
谢翎听到他问——
“糖,还有吗?”
第44章
这是沈辞秋第二次问他糖还有吗。
先前那回,谢翎以为只是随口一说,但如今再听同样的话,他终于听懂了沈辞秋的呢喃。
一个杀伐果决的人,在喝醉了后,不提刀剑不谈血仇,只问有没有糖。
若非苦到难言,怎会惦念一口甜。
谢翎只觉得心头发紧,嗓子里堵了石块,碾得他几乎要说不出话。
“……有的。”谢翎艰涩挤出两个字,把那碗酥酪放到沈辞秋眼前。
沈辞秋撑着额头,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放下手,也不知是不是看不清东西,他极为缓慢地眨了眨眼,眼珠莫名比平日里更清亮了,像是被泉水浸过,潋滟浮光,但睫羽一颤后,又很快变得迷离涣散。
他低头看着那碗酥酪,似乎没认清到底是什么,但好在还知道勺子怎么用,慢慢拿起勺子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咽下去后,沈辞秋微微蹙起好看的眉,他放下勺子:“不对。”
谢翎:“什么不对?”
闻起来挺甜的,奶香与甜味都很浓郁,难不成吃着不好吃?
谢翎正兀自揣测,就听沈辞秋慢慢道:“味道不对,不是我的糖。”
谢翎愣住。
他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收紧了,浅浅吸了口气,压低的嗓音仿佛在竭力克制什么,胸腔带上了气息的颤鸣:“你的糖是……金丝花蜜糖吗?”
沈辞秋停了两三秒,好像才明白了谢翎说的话,迟缓着点点头。
对,只有金丝花蜜糖是他的糖,其余的,都不属于他。
谢翎攥紧了掌心。
所以,沈辞秋记着的那口甜,是他给的。
在风雪与苦痛中浸泡已久的人,早已麻木,他习惯了,也不会去寻找别的感受,偏偏谢翎捧过一包糖,唤醒了他那点属于人的滋味。
像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人见到光,想碰却又害怕,所以沈辞秋一直留着那包糖,却不肯再尝。
怕自己沉溺在其中,就回不去了。
可其实没必要回去的,因为来的路上,根本没有容身之所啊。
谢翎喉头哽了哽,手忙脚乱在储物器里翻找起来,金丝花蜜糖他确实没有了,不过用蜜糖做出来的其他蜜饯还有,味道能相近一点。
没错,谢翎储物器里放的有零嘴,享受人生的七殿下储物器里上到法器卷轴,下到零嘴话本,应有尽有。
他翻了翻,找到包蜂蜜糖糕,立刻拆开来递到沈辞秋面前:“这也是你的糖。”
糖糕表皮被烘出了琥珀的色泽,晶莹透亮,跟金丝花蜜糖一样,很接近谢翎瞳孔的颜色。
沈辞秋瞧着糖糕,却没有动。
喝醉的人行为都是不讲道理的,谢翎不知道沈辞秋是在怀疑,还是在辨认,或者一团浆糊的脑子只能勉强驾驭勺子,根本不知道现在这东西要怎么吃。
谢翎拿起一块糖糕放到沈辞秋眼前,示意他用手吃就成。
沈辞秋目光随着谢翎的手缓缓移动。
谢翎轻声道:“你试试,这个味道应该——”
谢翎的话骤停,在沈辞秋出乎意料的动作间不禁愕然睁大了眼。
只见沈辞秋一把扣住谢翎的手腕,将他的手往身前再带了带,然后低头,就着谢翎的手,张口咬住了蜂蜜糖糕。
一块糖糕不大,刚巧是一口的程度,沈辞秋含住糖糕时,被酒液润湿的唇就这么擦过谢翎的指尖,柔软又轻轻地蹭了过去。
谢翎只觉一瞬间心跳如擂鼓,浑身的血好像都涌上脑子,所有的神经都集中到了指头,那点温热绵软的触感像一记重锤,咚咚在他耳边敲响。
沈辞秋咬走了糖糕,却还捏着谢翎的手腕不松,谢翎觉得自己指尖都在发烫,离点火也不远了。
他耳根好像也有点热,应该大概可能没红吧?
不过即便红了,肯定也比不上沈辞秋眼尾的艳色。
这糖糕做得极好,不大不小一口一块,外酥里嫩,入口即化,沈辞秋舌尖一卷便咽了下去,谢翎看着他喉头的滑动,自己嗓子也想跟着动一动了,声音莫名带了点喑哑:“……好吃吗?”
昏黄的烛火给沈辞秋玉白的面颊镀上一层暖光,雪山上的谪仙被氤氲的酒水带下山巅,成了红尘画卷里的美人,他轻轻歪过脑袋,点了点头。
谢翎想,起码这一瞬间,他恨不能把全世界的糖都捧到这个人面前。
谢翎另一只手把糖包往前推了推:“都是你的。”
沈辞秋捏着他的手腕,又重新坐直了身子,慢慢摇头。
“吃完,就没了,而且……我不能多吃。”
“你可以。”谢翎掷地有声,“为什么不行?”
为什么不行,沈辞秋想不起来,只觉得莫名有点抗拒。
但他喜欢这个味道,又在眼前,是啊,为什么不行呢?
“人都可以有自己喜欢的东西,你也可以,这里的吃完了,以后也还会有,不会断的。”
沈辞秋讷讷听着,慢慢反应,但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被谢翎反手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反客为主,另一只手直接拈了块糖糕挨到沈辞秋唇边:“张嘴。”
沈辞秋下意识张口,香甜的滋味就被直接送入了他嘴里。
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味道,但不知道为什么,嘴里发甜,心里却愈发酸涩,好像有什么莫名的东西快要溢出来。
谢翎就这么一块一块喂给他,沈辞秋就这么一口一口吃,等一包糖糕吃完,沈辞秋感觉自己眼角被一点风拂过。
他抬起水雾氤氲的眼,茫然地看着前方。
谢翎不动声色,捻掉了他指节从沈辞秋眼角带走的那点湿意。
他不知道沈辞秋眼中的水光是因为酒,还是因为甜,但眼角的晶莹,总是苦涩的。
谢翎慢慢吐出一口闷闷的气息,他抬头对沈辞秋笑了笑:“今日的吃完了,我保证以后还会有,先休息吧。”
沈辞秋“嗯”了一声,但没有起身走到床铺跟前的意思,就这么直直瞧着谢翎。
谢翎与他四目相对,沉默片刻后,从这阵寂静中明白了什么,他指尖的糖粉早就用清洁术擦掉了,唯有沈辞秋唇瓣蹭过的触感还炽热地残留着,谢翎捻了捻被碰过的手指:“我……抱你去休息?”
沈辞秋又慢慢“嗯”了一声。
谢翎深呼吸,他倏地起身,在朝沈辞秋伸手时又顿了顿,指头蜷了两三回,最后终于慢慢伸手,小心地揽住沈辞秋肩膀,抄过他的膝弯,把人抱了起来。
白梅冷香和着酒液的甘冽扑到谢翎面前,他觉得自己真是快被这股气息搞醉了。
系统补偿任务的拥抱次数栏目默默加了个一。
沈辞秋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十分乖顺,谢翎将人好好放在床榻上,除去鞋袜,又拉过被子,这期间沈辞秋就如偶人般任他摆弄,没有一丝反抗。
不用灵力抗就这点酒量,喝灵酒估计也易醉,还好沈辞秋不喜欢酒,谢翎想,他可不能在别人面前醉成这样。
给他掖好被子,谢翎抬头,却发现沈辞秋睁着眼一瞬不瞬看着自己,哪有入睡的模样。
乌黑的发丝铺在鸳鸯戏水的枕头上,比绸缎更柔软,谢翎道:“睡吧。”
沈辞秋点了点头,但仍拿一双眼睛看着他。
很安静的眼神,可没有平素的霜雪,在烛火中,仿佛平添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看得谢翎慢慢绷紧了唇线。
他忍不住伸手,盖住了沈辞秋的双眼。
谢翎感觉到有睫羽细密地刷过他掌心,轻若鸿毛,却扫得他手心和心口都一颤,又软又痒。
等他移开手,沈辞秋已经闭上眼睡着了,呼吸绵长,睡颜恬静,好像他从没有如此放松过,卸下了浑身的重担,忘掉了一切烦忧,就这么平静的入了梦。
谢翎坐在床边,视线描摹过沈辞秋的眉眼,瞧了好一会儿,也不知他想了些什么,在烛火越发昏暗时,谢翎才终于移开了视线。
他坐回桌边,一个人喝完了剩下的半坛酒,这次喝得很慢,等酒水见底时,烛火已然完全熄灭,窗外,天边露出了鱼肚白。
谢翎喝完最后一口。
天亮之后,沈辞秋的醉意就会消失,又会变回原来那个掩在面具下的孤魂。
可无论是三年的水镜,还是昨夜的一场醉,都是他们二人真真实实度过的时间。
真和假,谁说了算?
谢翎放下手中酒杯,偏头往床榻边瞧了一眼。
酒杯落在桌面的声音很笃定:
——自然是他们自己说了算。
*
沈辞秋睁眼时,天已大亮,他低低吟了一声,按了按额头,慢慢坐起。
……原来这就是醉。
一种介于清醒和混沌之间的感受,明明觉得意识仍存,但手脚莫名不太听自己使唤,做出的事也很匪夷所思。
沈辞秋昨晚并没有醉到人事不知,因此坐在床头缓了一缓,完全清醒时,就想起了夜里发生的事。
记忆隔着一层暖黄的光和薄薄的雾,令人晕眩,难以完全辨清。
沈辞秋手指蜷了蜷。
……他都干了些什么事。
把人拽起来说莫名其妙的话,问他要糖,还任人抱到床边……
沈辞秋深呼吸。
醉酒误人。
还好他没说出什么绝不能讲的话,而谢翎也没有趁他喝醉套他的秘密。
他让自己醉这么一回,却真不是什么阴谋诡计。
沈辞秋眼神带着醉后的余韵,恍惚了一瞬。
如果说先前在玉仙宗里一块糖可能是谢翎顺手一哄,未必多用心,那么昨晚整整一场,可就不是“顺手”就解释得通的了。
此时沈辞秋非常清醒,但他仍忍不住想起昨晚醉时说的那句:他是不是不该选谢翎。
谢翎对他来说,其实很危险。
沈辞秋眼神暗暗变过几回,他放下手,起身下床,谢翎此刻并不在屋中,桌上的东西还没收拾,沈辞秋目光扫过那碗酥酪时,顿了顿——
盛放酥酪的碗里空了。
可他清楚记得,自己昨晚只尝了一口。
其余的食物残渣都还没收拾,唯独酥酪消失,谢翎难不成……吃掉了?
谢翎那种金尊玉贵养出来的皇子,要什么样的关系,他才会毫无芥蒂去吃另一个人剩下的残羹?
沈辞秋慢慢攥紧了手。
门板这时候被敲响了,沈辞秋下意识抬头,就听到门外传来慕子晨的声音:“师兄,你在吗?”
……不是谢翎。
也是,谢翎进屋有钥匙,怎么会敲门,他在想什么。
沈辞秋收敛好所有神色,回到众人熟悉的清冷模样,走到门边,拉开了门。
第45章
门一开,外面站着不止慕子晨一个,还有笛山。
慕子晨昨日碰了水妖的血毒,着实痛了好一阵,但若水宗的药很好,毒素下去后,他手上的口子再好好包扎,以金丹的体质,过个一两天就能痊愈无痕。
反而是笛山面色还没完全恢复,右手恐怕还不太能使力。
慕子晨眨眨眼:“师兄,外面一早就很热闹,我们想去看看汜水节究竟是什么样,师兄要不要与我们一道?”
沈辞秋:“不……”
“他不去。”
沈辞秋话还没说完,另一道声音就横插而入。
就见谢翎手里提着个盒子,一步步踩在木质楼梯上,不疾不徐从楼梯口走过来,毫不客气越过门口的慕子晨和笛山,站到沈辞秋身边。
谢翎单手把折扇在手里灵巧转过一圈:“小师弟,我和阿辞为未婚道侣,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过节这种事当然得两个人一块,怎么趁我不在来抢人呢?”
慕子晨噎了噎,谢翎这张嘴,说话从来不按常理出牌,是最难对付的类型,他强颜笑道:“我是想人多更热闹,玉仙宗的同门都是一家人呀,七殿下说抢人可真是冤枉,我只是记挂着师兄而已。”
说着,还朝沈辞秋递了个小心翼翼又暗藏期待的眼神。
谢翎听得出他暗示自己不是玉仙宗人,是外人,换个心气小或者傻的,多半已经被激出了火气,但谢翎不是一般人,半点不动怒,只干干脆脆一句:“他用不着你记挂。”
笛山听得很不服气:“七殿下,沈师兄还没说话呢!子晨也是好心,你若不想被打扰,好好说一句就是了,何必这样咄咄逼人?”
他们敬沈辞秋是玉仙宗大师兄,但谢翎一个攀附着沈辞秋才能立足的人,竟敢对慕子晨这样不客气,未免也太嚣张了。
慕子晨适时捏出一个委屈的可怜小表情。
“咄咄逼人?”谢翎点了点折扇,“我一没骂人二没动粗,倒是这位……谁来着,不好意思没记住你名字,不过只要是阿辞的师弟,也就是我弟,这位弟弟,你吼这么大声,是在吓唬谁?”
谢翎手里折扇微微展开了一点扇面,赤金的扇边暗藏锋芒,隐隐晃过,谢翎俊美的面孔勾着锐利的笑:“我一个练气二层,真怕啊。”
笛山:“谁吓唬你了,我、”
“你们自行去吧,”沈辞秋淡淡打断了笛山的话,无视了慕子晨的眼神,“我在,你们也玩不开。”
慕子晨忙道:“不会的,师兄能在我肯定更开心!”但看沈辞秋确实没有挪脚的意思,他也只好做出懂事的模样,拉了拉笛山的胳膊,“那我们就不打扰师兄了。”
笛山闷闷被拉着转身,他总觉得谢翎说的话哪儿不对劲,尤其是语调配上“弟弟”俩字,内容没问题,可就是听得他莫名烦躁,只觉得拳头硬了。
沈师兄也是,怎么就看上这么个小白脸了。
两人离开后,谢翎拎着盒子跟沈辞秋进了屋,谢翎把盒子放到窗边妆奁上,招呼沈辞秋靠近。
他们谁也没提昨晚,仿佛一起默契地翻了篇,不说,就不用沉在醉意朦胧的夜里。
沈辞秋走近一瞧,就见打开的盒子里,装着几个加盖的瓷碟,将盖子取下后,露出底下装着的几种色彩缤纷的……颜料?
沈辞秋疑惑,用眼神询问谢翎。
谢翎拿过盒子里搁着的笔:“我早起去外面瞧了瞧,见今日街上许多人面上都画了各色漂亮图案,一问才知道,是他们汜水节习俗,用各色脂粉描制彩画在面上,祈求日后平安,入乡随俗嘛,我也挑了几盒来画画看。”
沈辞秋脚步朝后默默挪了半步,而后点头:“哦。”
谢翎:“我给你也画——”
沈辞秋十动然拒:“谢谢,不必,你自己画就是。”
那瓶瓶罐罐里的脂粉大约是特殊技法制成,但散着浮光,看着很细腻,若用来画东西应该好看,只要不出现在自己脸上,沈辞秋不介意夸赞。
谢翎将细细的毛笔一转,却不急:“护魂珠的报酬我想好了,让我给你画彩画,怎样,沈师兄应不应?”
沈辞秋:“……”
横看竖看,这买卖都是他赚了,用了地阶的护魂珠,谢翎却只需要给他画个画,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交易。
但是……沈辞秋没动:“换一个,这并不等价。”
“没关系,我法宝多,不觉吃亏。”谢翎琥珀色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他,“我就要这个,阿辞不会言而无信吧?”
沈辞秋盯着那脂粉,肩膀紧绷,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抗拒,若非要画彩画不是不行,他自己来都可以,但谢翎捏着笔不放,要的就是他来动手,否则也不会坚持这个报酬。
沈辞秋抿紧唇线,无言在原地僵持半晌,在谢翎的注视中,沈辞秋缓缓呼吸,走上前,在妆奁旁的椅子上坐下了。
“……你来。”沈辞秋道。
谢翎愉悦地将笔一转,笔尖在空中划出个圆满的圈,他倾身,认认真真端详着沈辞秋的脸。
沈辞秋垂眸,神情不动,任由谢翎查看,只是搁在膝上的手指不觉按地有点用力。
谢翎挑颜色的时候就专门设想过,他拿其中一支笔,先蘸了点常见的红霞胭色,放轻了声音:“把眼睛闭上吧。”
沈辞秋安静地阖上双眼,肩膀依然绷得很紧。
谢翎抬笔,手很稳,从沈辞秋的眼睑一笔画到眼尾,拉出道漂亮的胭脂色。
无论是先前受冰火双生珠的影响,还是昨夜醉酒,只要见识过沈辞秋眼尾的红,就一见难忘,今日将艳丽的色彩当真点缀其上,谢翎心口跟着画笔一样被勾了一道。
——果然好看。
不过沈辞秋这张玉质天然的脸,怎么样都好看,不是他手巧,而是美人本就如画,明月无双。
为这一双漂亮的眼睛描了红,谢翎又在他额头画了个火红的鸟影,没有夹带私心啊,就是觉得凤凰的鸟影好看而已,谢七殿下如是说。
用了红,他又换只笔点了银色,在眼下轻轻点过,宛若红梅细雪,莹莹微光。
沈辞秋清冷的气质在平日里总会盖过他五官的浓艳,因此许多人虽然为他的姿容惊为天人,但第一印象总是雪,而不是什么瑰丽无双,但被谢翎描摹后,白雪下的棠华骤然盛放,明艳不可方物,玉骨生香。
谢翎提着的笔骤然停下。
……突然有点后悔给他上妆了。
漂亮成这样,出门也太便宜所有能看见沈辞秋的人了。
他笔半天没再落下,沈辞秋抿着唇,试探着缓缓睁眼:“好了?”
乌黑的眼睫一颤,艳丽的妆容中点上了琉璃色的眼,谢翎回魂,喉头动了动,搁下笔:“嗯,好了。”
沈辞秋偏头,就能看见镜中自己的模样,他对自己的皮囊没什么触动,只是在看清额心那展翅的鸟儿时,眼神划过抹难言的神色,转瞬即逝。
谢翎换了笔,又给自己也描了描,他挑了红和金,图案点得更张扬,浮火鎏金,像跃动的火焰纹路,顺着锋利英俊的骨相一气呵成,占了半张面颊,画完搁下笔,往镜子中简略一瞧,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沈辞秋看着谢翎更为张扬的面孔,目光停留的时间比看自己更长,在谢翎转身时,状若无事收回了视线。
二人带着彩画踏出了门,谢翎今日给黑鹰放了假,让他不必跟着,黑鹰无事可干,也不爱凑热闹,于是就在屋子里修炼,等候殿下随时传唤。
客栈的一楼堂里就坐了不少歇脚的人,不经意间抬头一看,方才还热闹的说话声骤停,顿时呆了满堂。
两位风华正茂的少年并肩站在一块儿,一位红衣华服,意气风发,俊美无俦;另一位更是不得了,月袍银衣,皎若明珠濯濯,皓质呈露,瑰姿艳逸。
似是天上仙,翩然入人间。
仙人朝他们投来了视线。
顿时惊起抽气声一片。
沈辞秋见众人脸上确实都绘着彩画,他的图案都不算夸张,只是所有人都这么呆呆盯着他们,也太惹眼了。
谢翎用折扇敲了敲脑门,轻叹一声。
算了,反正沈辞秋本来就很起眼,也不差这点。
客栈老板忙迎上来,先说汜水节的吉祥话:“恩人万福,事事顺遂。今日可要出去逛逛?方才有些仙长们已经出去了,需要引路人的话,我们也都随时有人手。”
谢翎:“老板万福,多谢,我们自个儿走走就好,你忙。”
客栈老板退开,两人就在众人惊艳的目光中出了客栈的门,而到了大街上,尽管人人面上都带着花俏的彩画,他俩仍是回头率最高的一对。
不过摩肩接踵太过热闹,惊叹的视线淹没在祝福声与笑声里,也就没那么突兀。
沈辞秋以为谢翎走着走着就会去人少的地方,他既然觉得向安镇哪里有问题,那么总归有个目的地。
先走过一条热闹的长街,嗯,可能是必经之路,谢翎走得很慢,应该是不急。
再过一条巷道,人也不少。
出了巷道,又是条热闹的街。
而谢翎每个地方都会往最热闹的地方凑上一凑,路边的摊子都要逛一逛,沈辞秋一开始还能解释,但在走到第三条街时,沈辞秋心中的疑窦落到实处。
“谢翎。”沈辞秋在谢翎从不知道第几个摊子前乐呵呵回头时,终于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根本没发现什么问题?”
这哪是在寻找什么问题所在,这不就是在普通的逛街吗?
旁边有高楼上推开窗,伴随着喜庆声抬手一扬,各色花瓣顿时从空中飞舞着盘旋而下,洋洋洒洒。
谢翎抬头瞧见花雨,脑子里想过一圈瞎编的胡话,而后往沈辞秋跟前一站:“伸手。”
沈辞秋认认真真注视着谢翎,谢翎琥珀色的眸子不闪不避,也直直回望。
花瓣已经飘到了他们身边。
沈辞秋能看懂谢翎眼中的固执:你想要方才问题的答案,就先伸手。
他倒要看看谢翎到底在谋划什么。
于是沈辞秋摊开手。
然后……他得到了一份用绸缎包好的糖。
沈辞秋怔住了。
绸缎料子很好,半透明,里边的糖球依稀可见,甜味从缝隙里渗出来,香味裹上了沈辞秋手心。
“这世上的糖吃不完,我昨夜说过,你今后还会有。”
本以为翻篇的夜晚,就这么被谢翎猝不及防提起。
满街的人们正交换着各自祝福,恰好一片花瓣跟糖一起落在沈辞秋手心,谢翎将脑子里的瞎话扫到一边:“我确实没发现什么问题,就是想拉你出门看看热闹。”
沈辞秋僵硬的身子狠狠一颤,他立刻把糖塞回谢翎怀里:“我不要。”
谢翎一把扣住他手腕,强硬地截住沈辞秋的力道:“这也是护魂珠的报酬。”
沈辞秋依然将手上的里往前推,绷紧了面颊:“报酬方才已经给过了。”
“那就当我是践行自己的承诺。”
沈辞秋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谢翎的手背也冒起了青筋,在漫天繁花与热闹的喧嚣中,两人却在角逐相持,与周遭喜庆的人们格格不入。
“我不要,”沈辞秋重复着,一字一顿,“我不需要。”
谢翎:“那就别还给我,扔了它。”
沈辞秋心中那暗自滋生的焦躁终于恼了:“谢翎!”
“沈辞秋。”
谢翎忽然松开手,在松手的同时后撤,那糖仍然搁在沈辞秋掌心,谢翎就站在两步远处看着他,也重申:“你扔。”
沈辞秋掌心一收,死死拽紧了那包糖,他觉得谢翎很荒唐,怎么,这么个小玩意儿真以为他不能扔?
东西也好人也好,他随时都能抛弃。
沈辞秋只要手腕随便一用力,就能将绸缎包扔出去,随便丢在哪里,很快就会被来来往往的人踩踏成泥,烂在地上。
没人会在乎这包小东西,他也不在乎。
只要一动,只要稍微动一动……可他的整条手臂却宛若千钧重,哪怕他在脑中再怎么催促,都动不了一下。
时间仿佛放慢了,每一个呼吸都格外漫长。
仿佛过去了天荒地老,沈辞秋的手腕终于微微动了动。
谢翎没有放过他任何一点动静,呼吸都在这时凝滞,连心跳都感知不到了。
然而仅仅这一下,仿佛就用完了沈辞秋全部的力气,他紧绷的手臂忽的垂下,落在身侧,无助地晃了晃,可掌心没有松开。
仍旧捏着那包糖。
谢翎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胸腔,只觉重新找回了呼吸,耳边心跳声一下一下,独自雀跃着,重如雷鸣。
他没扔,谢翎告诉自己,他没扔。
既然他没扔,谢翎心跳如擂鼓: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
“谢翎……”沈辞秋眼尾描摹着红妆,眼下的点点银粉像雪似泪,嗓音微哑,“你在做蠢事。”
谢翎的嘴角却一扬再扬,从没见过被人说蠢还能这般愉悦地,他两步走到沈辞秋跟前,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比沈辞秋稍高,含笑垂眸瞧着沈辞秋,语气无比畅快:“我乐意。”
沈辞秋眼中盛着寒霜,还有股疲惫,抿唇冷然看着这个肆意妄为的小妖。
“我也不是对谁都犯蠢,我也不要你做什么,反正我现在乐意给你糖,送你的就随你处置,扔了砸了都无所谓,”谢翎将折扇背到身后,他面上有火纹,眼中也燃着飞扬的神采,那是决定行动的烽火,谢翎微微俯身,“我觉得我不会输。”
沈辞秋被逼在墙角,稍一抬眼,撞进谢翎眼睛里,一言不发。
谢翎好像想明白了某些事,也下定了决心,但,那与我无关。
沈辞秋想,谢翎自己都说了,不要他做什么,他也绝对不会做什么。
沈辞秋想得决然,只是在沉默间,一直还握着那包糖。
漫天飞花绚烂无声,各自心声,各自评说。
*
而此时,在飞花没有飘扬到的某条狭窄巷子里,九岁的叶卿晕头转向,急急忙忙往另一边走。
抬脚没两步,深处走出个人影,叶卿定睛一看,居然是个熟人,慕子晨。
慕子晨也讶异,走上来问:“小叶卿,你怎么在这儿?”
叶卿不好意思道:“迷路。”
玉仙宗弟子们各自结伴出来散心,人太多,他跟卞云师兄走散了。
慕子晨闻言一笑,露出了然神色:“其实我也和大家走散了,方才去走到巷子末尾看,还以为能出去,结果是条死路,走吧,我们还是往另一头出去,一起去找人。”
叶卿乖乖点头,慕子晨温和地牵起他的手,带着他走。
被慕子晨牵起手时,叶卿眼睛慢慢一眨。
他嗅觉比平常人敏锐些,怎么慕师兄身上,好像有股淡淡的血腥味?太浅了,连他也不确定。
是错觉吗?
第46章
小叶卿被牵着手带出巷子,他想着那点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又思索:有没有可能是慕子晨手臂上还没愈合的伤带出的味道。
他的小脑袋瓜转过一圈,最后还是几个字几个字地蹦:“慕师兄,伤,好些没?”
慕子晨:“嗯?好多了,谢谢关心。”
叶卿并不知道,此刻他究竟是跟怎样一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同行,而他无意中让自己幸运地逃过一劫,但凡他询的是问慕子晨身上为什么有血腥味……今日之事恐怕没法善罢甘休。
吃饱喝足的邪魂在慕子晨脑子里发话:“凡人的血滋味还是差了点,这小子资质也不错,可惜年纪太小,不是我乐意夺舍的类型,但他的血味道应该很美味。”
邪魂还舔着唇笑了笑,慕子晨哼了声:“一个满是凡人的镇子,沈辞秋卞云都在,如果真在这儿把他杀了喂你,处理不干净就是我的麻烦。”
“我又没急着现在吃,”邪魂慢条斯理,“以后吃也一样。”
慕子晨到处与人交好,披着柔弱善良的皮,让人容易对他放下戒心,只要名声维持住,在某些时候哄一两个没什么利用价值的傻子过来喂给邪魂,也不是难事。
在若水宗的时候,他就试着做过了,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慕子晨牵着叶卿,虽说他们有传音玉牌,可以跟同门联系,但毕竟人生地不熟,加上人实在太多,挤来挤去就容易到别的地方,最后干脆定在汜河边上汇合。
在向安镇的汜水节中,祝祷舞是项大事,先前的舞者没了,由另外的人顶上,献舞地点就在河边祭台。
慕子晨带着叶卿没走出多远,刚巧不巧,就碰上了沈辞秋和谢翎。
慕子晨眼睛一亮:“师兄!”
沈辞秋和谢翎同时看过来,谢翎捏着折扇,心里啧了一声:阴魂不散。
先前是温阑,现在又多个慕子晨。
本来不错的心情都要被搅和了。
还有,叶卿怎么跟慕子晨在一块?
好好的小孩儿可千万别被慕子晨给带坏了。
叶卿朝沈辞秋乖乖行完礼,谢翎立刻抬手招呼他:“小孩儿过来。”
叶卿不像某些人那样看不起谢翎,对他来说,谢翎是不是废人,他的态度都不会变,记着一个身份就行,这是沈师兄未来的道侣,也是他前辈。
于是叶卿听话地走过去,谢翎往他手里塞了包干果,顺势让叶卿在自己身旁站住,不用再去慕子晨旁边。
慕子晨此时也顾不上叶卿了,满眼都瞧着沈辞秋,他露出惊艳的神色,知道沈辞秋好看,上了妆后又别有一番姝色,是另种截然不同的美。
这样的美人,好像取了仙骨和心脏后就这么死了也挺可惜的。
寻常人换心还能活下来,但玲珑心的人好像不行?
那不然做成个尸身傀儡吧,放在身边养养眼也不错,还能成为他修行路上值得纪念的收藏品。
慕子晨向来贪得无厌。
只是沈辞秋神色看着,怎么比平日还要冷淡上几分啊?
慕子晨眼珠一转,难不成跟谢翎玩得并不高兴,甚至吵架了?
他在心头欣喜地一拍掌:那敢情好啊,这不得趁机好好表现!
慕子晨立刻道:“师兄,我们与其他人走散了,正要去汜河边与大家汇合,听说那边有祝祷舞,你和七殿下要去看看吗?”
他学乖了,这次不忘带上了谢翎。
沈辞秋不想去。
为着那包没能丢出去的糖,他此刻心情很不好,不太想看见谢翎那张会让他心绪翻覆的脸,当然,更不想看见令人生厌的慕子晨。
他若不去,叶卿就会单独与慕子晨相处。
尽管可能只会是极短一点时间,但慕子晨这种人,纯良的小孩最好不要跟他有半点牵扯。
所以沈辞秋点了头:“嗯。”
慕子晨立刻高高兴兴朝沈辞秋靠近,沈辞秋右手边是谢翎,于是他朝左边去,想跟沈辞秋并肩而行。
但他没能如愿。
因为谢翎拉过叶卿的小手就往沈辞秋手中一塞,让叶卿站在沈辞秋右边,而他跨步过去,直接霸占沈辞秋左边位置,直接将还没站住的慕子晨给挤到了一边。
慕子晨:“……”
慕子晨要疯:这人有完没完,连站个位置都要抢!
真就一点都不给他施展的机会是吧?
而突然牵手的沈辞秋一愣,低头,跟小叶卿大眼瞪小眼。
全场最单纯的小叶卿默默往嘴里塞了颗干果,巴巴嚼啊嚼。
他无所谓是哪位师兄来牵他,只是沈师兄看着好像有点僵硬。
沈辞秋没这么牵过小孩子,小小一个,在人潮汹涌的地方只能靠着自己,单纯地相信牵着他手心的引路人。
他不适应。
以及,刚才谢翎非常顺手盖住了他的手背,那温热滚烫的手心熨得沈辞秋手一颤,要不是感觉小孩的手被递了过来,他差点直接挣开。
除开醉酒、冰火双生珠闹腾、或者其他办正事的时候,他跟谢翎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亲密接触。
——水镜中那三年里的不算数。
刚才拉手那一下,太过自然,就仿佛他们已经是能随时轻易触碰的关系。
可他们分明不是。
沈辞秋不知道谢翎究竟是不是故意的,他没有证据。
还有,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明明从方才起就冷着一张脸,可谢翎的行为仿佛更大胆了。
不确定,再看看。
算了,还是不看了,越看越糟心。
沈辞秋拉稳了叶卿,面无表情,谢翎隔开了沈辞秋跟慕子晨,慕子晨咬咬牙,只能认了。
几人就这么来到了汜河边上,这一路,慕子晨都没有跟沈辞秋搭上话。
慕子晨气闷不已,偏偏跟众人汇合后笛山等人立刻拥了上来,而不掺和热闹的沈辞秋冷冷淡淡走到一边,他就更没机会了。
他还得应付这群傻子,慕子晨很恼,但谢翎没有烦恼,他可以谁也不管,正大光明站在生人勿近的沈辞秋身边。
祭台上,新的舞者穿着祭祀祷祝用的华服,在奏响的鼓与琴声中翩翩起舞。
众人都忙着找好位置,往前排凑,人头乌泱泱攒动,越往后越空,不过那台子架得高,背靠滚滚汜河,离得远也能欣赏舞蹈,只是不如近处看得清。
沈辞秋没有闲情逸致,叶卿既然回到了卞云身边,他转身就走。
边走,边用清洁术擦掉了脸上的彩画,恢复了平日里孓然清冷的谪仙样。
画刚没时,谢翎觉得可惜,但转念一想,这妆容本不可能一直留在沈辞秋脸上,如同烟花易冷,起码已经绽放,让他目睹过了。
谢翎抬步跟上,也擦掉了自己的画:“来都来了,不看看?”
沈辞秋没有吭声。
谢翎的嘴还在叭叭:“我扫了眼,跳得还挺不错,真不看?”
沈辞秋默然大步往前。
“阿辞,你不会以后都不准备跟我说话了吧?”
沈辞秋一言不发,转身往左边走去。
谢翎脚步一转,三两下越到沈辞秋身前挡住去路:“你心神不宁。”
沈辞秋朝左他就往左,沈辞秋拐右他就拐右,沈辞秋被迫刹住脚步,一双琉璃色眼眸凉丝丝地看着他。
谢翎折扇慢慢敲在掌心,拉长声音:“——因为我?”
一路无言的沈辞秋终于冷硬开了口:“你想多了。”
“噢。”谢翎一点头,好像无所谓,但突然飞速抬手,直取沈辞秋面门,沈辞秋立刻侧身避开,扬起的发带擦过了谢翎指尖。
谢翎慢悠悠收回手,两根指头捏着一片花瓣,在沈辞秋眼前晃了晃:“这片花瓣在你的发带和编起的发丝间留一路了,心神宁静的沈师兄没发现啊?”
花瓣应当是在街上那场花雨里沾上的。
修士感知敏锐得很,别说花瓣,就是身上多根别人的发丝,只要没被人用灵力刻意掩盖,都能发现。
可这花瓣缀在沈辞秋脑后编织的发丝间,蹭着发带,就这么跟了一路。
沈辞秋看了看花瓣,又看了看谢翎,他确定了:不是错觉,谢翎对着他就是更大胆了。
沈辞秋抿紧唇,没有任何动作,但那片花瓣顷刻间就被他的灵力震成了齑粉,从谢翎手心里滑落。
冰灵根的灵力是冷的,如寒风,只叫人退避三舍。
偏偏谢翎却半点不恼,嘴角一勾,折扇一展,将花瓣变作的齑粉散入空中,竟有清香扑鼻,化作一阵淡雅的暖风。
“繁花中过,手有余香。”风拂过沈辞秋的面颊,轻轻撩起他的发丝,谢翎倜傥不羁,“我就当是你送我的了。”
沈辞秋:“……”
他绷了半天的冷脸,但碰上谢翎,就跟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无力。
这人不吃硬招,并且越战越勇,你冷着他,他反而能更来劲,挫不了他半点锐气。
自己跟他较劲,没用,但凡没用的举动,都是浪费时间。
沈辞秋是真的头回感到某个人对他来说能棘手成这样,跟那包糖一样,黏上后就扔不掉,甩不开。
还不如拿回先前的态度,起码看起来自己并不是那么在意,能淡然自若。
沈辞秋缓缓呼吸,唇线徐徐松开,偏过头去,这回抬步时放慢了脚步,谢翎跟上他也没再避开,一副寡淡无所谓的姿态。
大有随你怎么扑腾,我自巍然不动的架势。
谢翎将折扇背到身后,察觉到沈辞秋那一点眼神和情绪的变化,自如地跟在沈辞秋旁边:“真不看看跳舞啊?”
这回沈辞秋不再故意冷着他,回了话:“回去修炼。”
谢翎唔了一声:“今日出来逛过,觉得向安镇如何?”
沈辞秋:“不错。”
“人间是不是也挺不错的?”
沈辞秋:?
“……你如果想说什么,大可直言。”
谢翎捏着扇骨,抬头瞧着碧天白云:“我就是想说,人生在世,修炼虽然重要,但除此以外也该放眼看看别处,哪怕如今日这般闲逛,只要能让自己松快一会儿,都值得,是不是?”
我想说,除了复仇,你也低头看看你自己吧。
你是个活着的人,不是孤魂野鬼啊。
松快?沈辞秋面无表情。
他需要绷紧神经来修炼,若时时闲逛散心,什么时候才能杀得了玄阳尊这种金仙。
他不能放纵自己,绝对不能。
他跟谢翎到底不一样。
两人渐渐远离人群,身后歌舞升平,鼓点密集地砸在滔滔河水上,汇成一首洪亮的诗,没有等到沈辞秋的回答,谢翎心道,既然你不相信,那我就让你看看。
你总会发现,世上还有些事是值得的。
两人各怀心思,就这么慢慢往前走,依稀还能听到河边乐声时,沈辞秋的传讯玉牌亮了起来。
沈辞秋拿过玉牌,里边响起传音:“沈师兄,新入门弟子的历练任务如何了?今年金玉宴有变,宗主召集议事,如若任务已完成,还请速归。”
沈辞秋脚步一顿。
光顾着记慕子晨的入门时间,差点忘了,金玉宴即将到来。
自百年前人魔大战消停后,人族和魔族签订盟约,止战息戈,还定下五年一次的金玉宴,人族和魔族会派出修士参加,旨在友善地交流切磋,增进两族了解,化解昔日仇怨。
金玉宴为期半月,从斗法到炼药炼器等等,切磋范围涵盖全面,内容丰富,说是友善来往,其实也是人族和魔族各自彰显自己本事的时候。
但今年的金玉宴变了样。
因为妖族正式提出,他们也要加入。
开口的人不是别人,就是谢翎的爹,妖皇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沈辞秋往左,
谢翎拦左;
沈辞秋往右,
谢翎拦右;
沈辞秋:“……”
沈辞秋:如果一脚踩上去,岂不是跟他一样幼稚?
谢翎(嘚瑟抖羽毛):别管幼不幼稚,你就说好不好用吧!
第47章
在沈辞秋得到宗门传音的时候,谢翎这边也来了消息,黑鹰传讯来的。
“殿下,孔雀族内来的消息,今年妖族也想参加金玉宴,应当是能定下。”
金玉宴本就是人魔休战后定的,与妖族无关,但发展至今,规模盛大,散修也可自己报名参加,不管是人族魔族之间的较劲,还是自己人内部的暗潮涌动,金玉宴无疑都是大展身手,扬名的好地方。
妖族旁观许久,也开始眼馋了。
这事儿多年前妖族内部也有人提过,而后朝人与魔探了探口风,两边已经各自开始盘算,今年再由妖皇亲自提出,算正式敲定。
谢翎握着玉牌点头:“让孔雀族内也选些人参加,想在妖皇那老东西手底下要资源,偶尔还是得露露头。”
黑鹰:“是。”
整个世界上灵脉法器,风水宝地数量有限,而且还分品阶高低,谁不想用好东西,想要就得争,天资再高的天才丢去毫无灵气的荒地也只能一事无成,宗门族群格局的形成,即是互相扶持,也是与外相争。
谢翎其实最烦争斗,但活在这样的世上,你不争,就得被别人吃。
说起来,原著中这次金玉宴是被一笔带过的,因为主角那时候还在别的地方磨练,哼哧哼哧准备恢复修为。
但如今的他碰到沈辞秋后,利用玉仙宗的资源,修为提前恢复,冰火双生珠、天火决还有分魂化身全都集齐了,已经比原著领先太多。
最开始的他只觉得跟大反派绑在一块真倒霉,如今嘛,别的不提,修炼上遇见的可全都是好事。
该说是他主角光环太强,连碰上反派都能化成福气,还是说……是沈辞秋带给他的幸运呢?
谢翎一边想,那肯定是自己厉害,不过翅膀只是稍微挨着一点“沈辞秋”三个字的边,浑身羽毛就止不住惬意地舒展,尾巴尖都在愉悦晃来晃去,嘴角的弧度根本压不住。
谢翎展开折扇挡住嘴角,沈辞秋收起玉牌,他一抬眸,就对上谢翎笑意盎然的眼。
沈辞秋:“……”
又在莫名笑什么。
放之前,他可能还会随口问问,但现在,沈辞秋不敢问。
因为谢翎胆子越来越大了。
他怕一问,就会听到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语。
……特别可能还跟他有关。
沈辞秋只看一眼就移开视线,不问不理,他不说话,谢翎反而来了劲,撤下了挡着自己嘴角的扇子:“怎么不跟先前一样,问问我笑什么?”
“我想起点高兴的事,真的,你要是真的很想知道,我也不是不能说。”
沈辞秋:“。”
在让谢翎闭嘴和闭嘴之间,沈辞秋选择了自闭。
权当没听见。
等玉仙宗弟子们将祭祀舞看完,沈辞秋立刻召集众人,返回玉仙宗,谢翎也把黑鹰从客栈召回。
谢翎一下来了精神。
之前说好了,返程的时候他要搭沈辞秋的剑。
然后在他看似无所谓实则暗暗期待的眼神里,沈辞秋从储物器里唤出了——一艘飞舟。
谢翎:“……”
谢翎:???
不是,说好的御剑呢??
玉仙宗大弟子储物器空间很大,放个飞舟多正常,而且这飞舟也就容纳二十来人左右,就是简单出行的小舟,当众弟子都开始登上飞舟时,谢翎拽住了沈辞秋胳膊。
沈辞秋抬手一挣,没挣开,当着其余弟子的面,他动静不好太大,只得道:“松手。”
“说好回程时带我搭你的剑呢,来的时候御剑,回去不是有事吗,怎么反而不急着赶路了,故意换飞舟?”谢翎咬牙,“堂堂大师兄,居然赖账!”
“回去是不急。”
沈辞秋半点没觉得玉仙宗议事能有多急,无非是重新叮嘱一二,参会弟子名单稍微变一变,等所有弟子都上了飞舟后,沈辞秋抽回了手。
至于赖账就更谈不上了,谢翎先前还诓他在向安镇发现了什么问题,结果不也没有吗?
“你要是这么想御剑,”沈辞秋袖口轻飘飘擦过谢翎手心,踏步上船,“千机剑借你,让黑鹰带你飞。”
怎么不算是我的剑载你一程呢?
谢翎:“……”
我恨文字游戏!
沈辞秋虽然话依旧不多,但嘴是不是比先前更利了,这从哪儿学的?学坏了啊。
身后黑鹰默然了半晌,忽的出声:“殿下,沈辞秋说话好像在学您的用词?”
谢翎偏头,静静看着黑鹰。
黑鹰:“殿——”
谢翎:“闭。”
黑鹰于是闭嘴了。
谢翎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怎么可能是跟他学坏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主仆二人也上了飞舟,眼看谢翎又要往沈辞秋身边去,老老实实闭嘴半晌的黑鹰低头看了看玉牌上的最新传音,不得不重新开口叫住了自家主子。
实在是有要事禀报。
谢翎目光还追在沈辞秋身上,手里慢慢打着扇子:“讲。”
“方才确认,这次妖族参加金玉宴的名单中有五皇子,还有……”黑鹰也朝沈辞秋那边望了望,续上了话,“还有您的前未婚夫,宴魅。”
谢翎手中折扇一顿。
*
不紧不慢回到玉仙宗后,沈辞秋和卞云都去了大殿,妖族参会之事已定,此刻他们看到了妖族的部分参会名单。
之所以只是一部分,是因为散修能自己报名,向来不包括在其中,各方势力能打听到的,也都是小有名声的人。
金玉宴对观战人员没限制,但能下场比斗的修为至少要金丹,最高不超过合体,包括炼器炼药。
沈辞秋上一世在金玉宴上摘了金丹组的头筹,得了一枚六阶丹药,玉仙宗在之后的乱斗中也名列前茅,整个宗门表现还算不错。
金玉宴上人多眼杂,做事容易被各路眼睛盯着,但同样的,若找准机会,也是方便浑水摸鱼的好时候。
沈辞秋看着名单思索,慕子晨有贴身邪魂,暂时难动,但在秘境乱战里,能不能找机会把温阑杀了呢?
沈辞秋边想边看,看得漫不经心,直到目光划过妖族某个名字时,略微停了停。
魅妖族少族长,宴魅。
即便沈辞秋没主动了解过谢翎前未婚夫的事,但也被动听过宴魅的名字。
主要是,谢翎被退婚一事曾在修真界传得沸沸扬扬。
明明是被人退婚,是该觉得羞辱的事,连妖皇都不管了,谢翎这个废人却敢当场撕了婚书,反过来把对方的脸面碾在鞋底狠狠踩。
“你当初日日在旁勾引我讨好我的时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说要解除婚约,你就哭得眼泪汪汪,昨天非我不嫁,今天爱我兄弟,”谢翎弯着嘴角一点点把婚书撕了,“现在终于退婚了,我恭喜我自己,就不恭喜你了。”
“毕竟我日后会成为最强的人,可你连做我下属的机会都没了。”谢翎把婚书碎屑洋洋洒洒一抛,“从来是我看不上你,你别搞错了。”
据说宴魅当时气得浑身发抖,谢翎还轻咳一声,展开折扇:“对了,还有句台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你日后等着后悔吧。嗯,念完了,哟,你这模样,是气得想杀我了?”
练气二层的谢翎一身狂气,半点不惧:“尽管来试。”
谢翎当日嚣张模样被添油加醋广为流传,最重要的是,把魅妖一族这么羞辱后,他还真照样活得好好的,这故事就更为人津津乐道了。
有人说谢翎确实没喜欢过宴魅,也有人说他其实是因爱生恨恼羞成怒,心里指不定怎么骂街呢。
但反正这段故事在修真界很是风靡了一段时日,连沈辞秋都听过。
谢翎究竟有没有喜欢过宴魅,外人无从得知。
但谢翎跟沈辞秋提过一嘴,说是自己确实不喜欢宴魅。
沈辞秋视线漠然从宴魅两个字上移开了:无论真相如何,反正都与他不相干。
他放下妖族名单,拿起人族的名单看了起来,重点看了看鼎剑宗,上一世鼎剑宗具体去了哪些人,沈辞秋不是个个都记得。
鼎剑宗本次参比的一共三十人,算上观战的一共百来人,与玉仙宗差不多的人数。
金玉宴上,各宗基本是长老带队,人与魔各有一名真仙坐镇,这次加上妖族,三名真仙,人族本次的真仙来自问天宗,是位性格不错的前辈。
沈辞秋认真看过鼎剑宗的配置,心里有了数。
在大殿议完事,沈辞秋和卞云还得去把这次弟子们的历练表现交上去,给他们评级,决定这些嫡系新弟子每月能领多少灵石和其余修炼资源。
当然,这只是个基础评级,日后可以再变。
因为沈辞秋的干预,慕子晨、笛山等人评级都不高,倒是叶卿表现不错,第一个月就能拿到丰厚的资源。
对有些人来说,一个月的时间可能微不足道,但也有某些人,哪怕多出几日,也能甩开其余人一大截。
沈辞秋就是这种类型。
他上一世是二十时才突破元婴,已然是惊世之才,毕竟修真界在金丹卡个百年的也大有人在,但这辈子回来后,他愈发勤修,加上几次机缘,气息如今十分圆融,什么时候突破到下一层都不奇怪。
但越是突破关头,越是要冷静以对,而且从元婴开始,天雷就会出现了。
上一世突破时他与郁魁温阑已经生分,突破前没让他们知道,是在外自己挑了个地方独自突破的。
升成了元婴,师弟和未婚夫不仅不为自己高兴,反而沉着脸如临大敌,师父神色也淡淡,明明是值得庆贺的事,但没人为他欢喜。
好在,沈辞秋也习惯了无人相庆。
这一世等从金玉宴回来,自己就试着突破吧,玉仙宗如今还算安全,能在好点的地方安心突破,自然比迫不得已随便找个地方强。
沈辞秋办完了事回到自己在冷峰的院落,却见谢翎正站在他的院中,似乎在欣赏水池里的鱼,但在沈辞秋落地后就悄悄直起了腰,施施然跟他打了个招呼。
又是假装看风景。
沈辞秋:……怪刻意的。
好在谢翎还有正事要讲:“金玉宴我想作为观礼人员随行,我得到消息,我五皇兄要来,我跟他是互相要命的兄弟情,你懂的。”
沈辞秋明白了:“我会为你挡挡来自妖族的麻烦。”
这是他们最初交易中就说好的,谢翎给羽神泪,沈辞秋帮他挡挡妖族麻烦。
谢翎一边悄悄观察沈辞秋表情,一边状若随口道:“还有魅妖少主宴魅,他也挺想杀我。”
沈辞秋面色不变,点头,示意知道了,会一起注意。
谢翎看见沈辞秋半点神色都无,一时间松了口气,又有点莫名遗憾:他还真的一点也不在意啊。
“对了,虽然先前我就提过,但怕你忘了,我再提一下,”谢翎道,“我真没喜欢过宴魅,半点都没。”
沈辞秋眼睫一动,半垂眼眸,淡然道:“与我无关,你本不用刻意再提。”
谢翎琥珀色的眸子无言盯着他轻轻扫过,忽的一笑:“好吧,是我自己很想说。”
谢翎看样子终于把话说完了,转身朝他自己院子走去,就在沈辞秋松开绷紧的肩膀时,听到风中传来谢翎的嗓音。
“阿辞,你要是真不在乎,就不会说与你无关四个字。”
那声音带着笑,春风得意,在风中抑扬顿挫:“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辞秋:“……”
真以为自己很了解我吗?
沈辞秋抿了抿唇,在心中默默回敬:胡、说、八、道。
第48章
谢翎拐着弯说自己口是心非,沈辞秋权当耳旁风。
他发现对待谢翎最好的态度就是平心静气,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以不变应万变。
现在只有一点小问题,那就是只要跟谢翎多待一会儿,他就容易被扰得心不静。
之所以说是小问题,是因为沈辞秋觉得,无非只是自己还不适应,他如今炼心越来越纯熟,再过段时间,即便对着谢翎那张嘴,必定也能泰然处之。
心底滋生的那点波澜和焦躁,只要不去碰,总有灰飞烟灭的时候。
毕竟他作为人的心早就死了,死地里哪还能长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距离金玉宴开始还有半月,沈辞秋给弟子堂那边告了假,这段时日他都准备自行修炼,宗门内那些他早就听过的课已经没用了,只有偶尔与弟子实战还能当活动筋骨。
他不是闭关,刑堂那边如果有事也能直接联系他,安排好了,沈辞秋就在练功房开始修炼。
分魂化身术二阶后,再往后进难度就更大,此术一共就五阶,第五阶时旁人一时半会根本分不清化身和真人,往后化身究竟能强到什么程度,就得看修士自身的本事。
练分魂化身、练符箓剑法,还有巩固自己修为境界,为之后晋升元婴做准备,沈辞秋要做的事太多,哪有功夫跟谢翎闲耗。
喝醉那一晚就够放纵了,之后又逛遍了汜水节中的向安镇……这种浪费时间的事,今后都不能再有。
沈辞秋闭上眼,在练功房内开始凝神修炼。
他没有完全入定,只留了一点神识注意外界,房门外下了禁制,他拿出还剩很少一点的羽神泪,这次一练就直接练了三天三夜,再睁眼时,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因着不是完全入定,所以三天下来还是有点累,沈辞秋捏了捏眉心,觉得接下来自己可能还是需要睡一晚来调节,还有,羽神泪又用完了。
当初交易的时候,就该让谢翎一次性付完十来瓶羽神泪,而不是同意让他一瓶一瓶给。
可惜那时候哪能想到他们的交易关系会变得这般……别扭呢。
世事难料。
羽神泪给冰灵根带来的效果很好,但沈辞秋一想到谢翎的脸,本该出门去找人的脚步就愣是被按在原地,踟蹰着不愿动弹。
自己跟自己较劲好半天后,沈辞秋才终于迈开步子,拉开了练功房的门。
沈辞秋做好了去见谢翎的准备,打定主意这次无论谢翎如何胡说八道和肆意妄为,他都能心如止水,然而门一开,他的脚步却被拦下了。
门口半空中漂浮着一朵他院子中的紫藤兰,被灵力裹着,含苞待放,这灵力他再熟悉不过,是谢翎的。
这花是……什么意思?
沈辞秋查验了一遍,不过是保鲜的普通术法,他疑窦丛生,试着抬手,隔空用自己指尖的灵力一点——
就见那朵含苞待放的紫色花朵在被沈辞秋冰蓝的灵力触碰后簇然盛开,层层叠叠,一点点舒展花瓣,随着每一片花瓣的颤动,还有火红色的小小鸟影排着队从花瓣中飞出,像星星萤火,如梦似幻。
当花朵全然绽放后,就露出了花蕊中心托着的玉瓶来。
装着羽神泪的玉瓶。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沈辞秋,见着星星点点的小鸟打着圈绕着自己飞过后,也不由怔愣当场。
他隐约似乎还听到了欢快的鸟鸣。
沈辞秋头回知道,如此简单的术法到了某些人手里,居然还能这么用!
他看着玉瓶,半晌没能回过神。
片刻后,他眼里那点惊异才被慢慢抹平了。
……花里胡哨,沈辞秋垂着眸想。
他伸手将玉瓶取出,紫藤兰圆满完成任务,散成片片花瓣,随风飘入空中,消失不见。
沈辞秋举起玉瓶,对着天上的旭日看了看,玉质温润,边缘被艳阳镀上一层金光,明明没有见着谢翎的人,但却好像已经瞧见了他的笑。
方才那飞过的鸟影分明就是再高调炫耀:甭管是不是无用功,你只说好不好看吧!
沈辞秋白皙的手指捏着温润的瓶,细密的睫羽在阳光下轻轻动了动。
沈辞秋抬头朝隔壁院落望了一眼,放下手,将羽神泪收了起来。
隔壁院中,谢翎正沐浴阳光,借着今日正盛的火灵用天火决淬箭。
天火三箭,谢翎原本打算先淬出灼火伤人的天火箭,不过临了改了主意,先淬炼了能治疗的生息箭。
还可以花时间一点点慢慢磨,保证强度。
当他在沈辞秋练功房门口留下的术法被触动时,谢翎立刻就知道了。
谢翎没睁眼,缓缓勾了勾唇角:“黑鹰,你去墙头看看沈辞秋什么反应。”
黑鹰领命而去。
他很快便回禀:“殿下,没什么表情,与平日无差别。”
谢翎一边操控着灵力,一边道:“有认真看过他眼睛吗,他这人,看着克制得很,神情全写在眼睛里,只要读懂他的眼睛,就能发现他其实小情绪还挺丰富。”
黑鹰:“……”
他怀疑谢翎是色令智昏,情人眼里出西施:“恕属下愚钝,实在看不出。”
“这都看不出,我跟你说啊,他……”谢翎话头突然一顿,也不知想到什么,微抬下巴,“算了,我看得懂就行。”
黑鹰一言难尽:真的不是您自个儿编造的吗?
谢翎手决变化,收回气息,睁开了眼,金玉宴之前,他要淬三支确保威力的箭存着,反正原著剧情已经变了不少,那再变一变也无妨。
比如说这次金玉宴如果有机会,他可以杀了宴魅,提前把主线任务“打脸前未婚夫”中的杀人指标完成一部分,后续再接着杀魅妖族大长老三长老,逐步完成收拢魅妖势力。
要是有机会,他也不介意顺手把五皇子端了。
只是这样一来,有提前暴露自己修为的可能。
孔雀族届时也会来人,即便真暴露了,危险性也可控,只是……恐怕他就不再方便继续留在玉仙宗了。
玉仙宗可以接受一个废物皇子来养伤,但如果此人是妖族天骄,未来有一争皇位的潜力,那性质可就大不一样。
各种监视、限制和利用都会纷至沓来,到时候连表面上的一点平静日子都要无影无踪了。
谢翎手里随意搭着箭簇,横在眼前,望着分隔院落的月洞门。
玉仙宗最大的机缘分魂化身他已经取走了,这里本该再没什么值得他长留的事物。
偏偏多了个沈辞秋。
谢翎手指将箭簇一转,化作灵光收在丹腑内。
不管是否离开玉仙宗,他和沈辞秋都不可能断开,不管是因为同命咒、冰火双生珠,亦或是……其余某种尚未付之于口的原因。
相逢即是缘,反正他俩之间的缘已经起了,沈辞秋先选了他,那就别怪谢翎顺着线拽紧了。
作为主角,怎么可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招了他就想跑,想得美。
谢翎眼中闪过志在必得的锋芒。
*
接下来一连十多天,两人都在各自抓紧修炼,虽只有一墙之隔,但并没有再碰面。
只是偶尔风中会送来两声格外清越的鸟鸣,与众不同,叽叽喳喳,开口就格外有存在感,跟唱歌似的。
沈辞秋真是想忽略都难。
离金玉宴还剩两天之前,谢翎终于跨步进了沈辞秋的院落。
即便他不来,沈辞秋也该去找他了。
谢翎看着站在院中的沈辞秋,修炼时只觉得时间飞逝,过得格外迅速,但再见到沈辞秋的身影,却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们好像当真许久没见了。
所以他的眼中映着清影时不由一亮,也是情有可原。
沈辞秋看着谢翎,听了好些天鸟鸣,再度听到谢翎真正的说话声,潇洒清扬地飞入耳中,他手指也不禁微微蜷了蜷。
时间有过去这么久吗?久到谢翎的身影和嗓音都仿佛是从记忆的薄雾中飘来的。
而那层薄雾,带着一点暖洋洋的辉光。
谢翎捏着折扇,弯弯嘴角:“我猜我们想到了同一件事。”
沈辞秋与他对视,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道:“冰火双生珠。”
两道嗓音重叠在一起,谢翎乐了:“果然,真有默契。”
沈辞秋说了一句,就默然不语。
上回在月华泉时他们交融的灵力实在太多,所以珠子最近格外安分,原本一个月至少闹一次的珠子,最近可能也不会闹腾。
但既然要出远门,还是要以防万一,做足准备,金玉宴为其半月,他们还是提前安抚下灵珠,免得突发情况横生枝节。
因此两人都想着,出发前还是得同修一次。
谢翎:“去你房里还是我房里?”
沈辞秋:“我房中。”
谢翎:“好。”
两人一同朝沈辞秋卧房走去,关上了房门。
黑鹰在隔壁院中屋顶上,远远看见这一幕,瞳孔震颤:
勤勉的殿下竟然也会白日宣淫了!
多么令人痛心!
并不知道又让黑鹰痛了一遍的两人在屋内规规矩矩面对面坐下,抬手,将彼此手心贴紧。
初级同修,掌心相贴就够了。
只是某些人看着动作自然游刃有余,怎么在掌心贴上时,眸光晃了晃呢?
谢翎微微勾起唇角:你看,沈辞秋的眼神真的很好懂。
沈辞秋在温热的掌心贴上来那刻,肩膀就一紧,他已经熟悉了谢翎的灵力,但还没有熟悉谢翎的温度。
在清醒的时刻掌心相贴,让他本能产生了逃离的想法,又生生忍住了。
两人调动双生珠,冰与火两股灵力从各自体内出发,透过相连的掌心,汇入对方体内,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他们已经十分熟稔,所以并不需要凝聚所有心神,谢翎还有空说话:“到时候我在金玉宴上,若有机会,可能会试着杀两个人,不知会不会暴露修为,提前与你打个招呼。”
沈辞秋点头:“好。”
谢翎:“不问问我杀谁,万一给你添麻烦呢?”
沈辞秋感受着体内流转的灵力,垂眸:“我也可能会试着杀人。”
谢翎明白他的意思了:都是想干坏事的人,半斤八两,我不问你,你也别问我。
谢翎还读出了另一层意思:即便他真给沈辞秋带来什么麻烦,沈辞秋也不介意。
谢翎心情大好。
这次同修格外平和,撤掌时,他们手心都残留着彼此的温度,久久挥之不去。
十指连心,这温度简直烙在了心口。
沈辞秋再装作不在意,都忽视不了掌心的异样。
明明只是清醒时的普通同修,为什么……
谢翎一时没急着离开,打量沈辞秋片刻,直到沈辞秋被他看得受不住,忍着问:“……还有什么事?”
怎么还不走?
谢翎也是真觉好久没看见他了,一时看得出神又开心,脱口而出:“没啊,就看看你。”
话一出口,谢翎就顿时意识到说错话,不妙,果然下一秒,预感就成了真。
他眼前一花,熟悉的感觉,熟悉的关门声——他又被沈辞秋一键送出,关在了门外。
谢翎眨眨眼,忍不住乐出了声。
沈辞秋对他,不会就这一招吧?
他还有好多手段没用呢,之后沈辞秋可该怎么办?谢翎乐呵呵展开折扇:哎呀,有种欺负高岭之花的愧疚感。
但不妨碍他继续。
直到谢翎离开后,沈辞秋才独自在房内又轻又慢地缓缓呼吸。
会习惯的,不要焦躁,都会平静的。
他提醒着自己。
沈辞秋努力收拾好了心绪。
他低头看了看手心,静坐片刻后,不得不又拿出灵石,靠刻画符文来静心。
接下来两天里,沈辞秋又做出不少符纹石,此行管够了。
两天后,玉仙宗百名门人集结,加上谢翎,由两名长老带队,登上了赴往金玉宴的飞舟。
第49章
金玉宴的与会地点定在人魔交界的梦三川。
梦三川名字听着好,早年却是混战地带,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规矩太多反而变成了没有规矩,谁杀出来谁就是头,好好一片福泽宝地,却长年血气冲天。
直到人魔休战,梦三川作为缓冲地带,才真正安静了下来,人与魔在此地握手言和,梦三川叫得上名的几个宗门里,弟子都是人魔混杂,不拘出身。
梦三川环山过水,风景秀美,如今战火熄了,此地的景色可算有人来赏。
金玉宴从两族盛会发展为三族盛宴,大宗门为了彰显各自实力,自然从出发就开始较劲。
此番玉仙宗的飞舟并不是上次赴衡山仙尊寿宴时用的“灵木随玉”舟,而换成了一艘金玉相合的大型楼船,若隔着云雾远观,仿佛云中行了一座城,真有天上白玉京之感。
飞舟前行时,舟身还会有灵光浮动,宛如从空中破开水浪,长风难及。
这次沈辞秋卞云,还有慕子晨笛山也都在,叶卿年纪小修为不够,是作为观战人员随行,长长见识。
上一世本次金玉宴,郁魁还在,在金丹组拿了个中间名次,慕子晨虽然也是中间名,但他却也出过风头。
怎么出的风头呢,慕子晨最后一场对阵的是魔族少主,上演了一出虽力不能敌,但拼尽全力直到最后一刻的戏码。
等他终于力竭倒下,博得满堂心疼跟喝彩,还是人家魔族少主顺手接住了晕倒的他。
魔族少主还面露欣赏与赞叹。
后来魔族少主和慕子晨似乎也有一定来往,但不知是隔得远还是别的原因,外面没怎么传过慕子晨和魔族少主的逸闻。
起码在沈辞秋死前没有。
那时沈辞秋还没熟知慕子晨本性,还真以为慕子晨虽看着乖巧柔软,但到底也有傲骨,后来一想,约莫也是他的做戏。
看准了魔族少主是君子作风才敢这么演,不然换个修为在金丹后期还出手不留情的,早把他揍得爬不起来了。
不知慕子晨凭借这一场虽败犹荣的戏博得了多少人的心,但这一世,沈辞秋不会放他再来这么一回。
毕竟为他倾心的人越多,给他的助力也就越多,沈辞秋没道理任由敌人肆意增加手中筹码。
何况如魔族少主暝崖这类人,如果出手,给的必然是好东西。
慕子晨挺会挑人,御下要抓傻子,往上全攀高枝,低了的还入不了他的眼。
这次就早早让慕子晨出局吧,沈辞秋淡淡地想。
慕子晨以为入了玉仙宗随时都有机会跟沈辞秋拉近关系,结果沈辞秋根本不来弟子大课,作为一手被玄阳尊带起来的徒弟,如今沈辞秋也无需玄阳尊处处指点,这些天慕子晨压根就没见到沈辞秋人影。
在受玄阳尊教导时,慕子晨还兄友弟恭地问了一句:“师尊,为何不见师兄啊?”
玄阳尊:“他自金丹后,便只在遇惑时才来向我请教了。”
说到这里,玄阳尊恍然发现,沈辞秋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私下来找过自己了。
修行顺利是好事,才不至于坠了他大弟子的名头。
玄阳尊按下那点晃神,继续指点慕子晨玉仙宗的心法。
慕子晨也主动跑来沈辞秋的冷峰找过人,但只碰到冷着脸的黑鹰,黑鹰抱剑,一句“他俩都在修行,有事说事没事请回”就把慕子晨给堵了回去。
所以终于再见沈辞秋,慕子晨忙不迭与他站到一处:“师兄!”
沈辞秋点点头。
“我这些时日修炼可勤快啦!”慕子晨先高高兴兴说完,而后七分不好意思、三分落寞地小声道,“就是一直不见师兄,我很想你……”
他最后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个怯生生的小兽,想要靠近又害羞紧张,只敢低头等着人垂爱,配上那张乖巧的脸蛋,效果拔群。
沈辞秋目光在他脸蛋上划过,温和得很,就像在看个自己为演技很好但却自投罗网的蠢货,那漂亮的眼眸里藏着利刃,安安静静的悬在慕子晨头顶。
在刀刃落下以前,沈辞秋不介意被蠢才误认成易碎的玉。
他轻轻想,看看我们最后是谁把谁撕碎。
沈辞秋似乎被慕子晨触动,嗓音也带上了点温度:“我……”
“哎呀,可惜他没空想你。”
就在沈辞秋身边的谢翎把折扇在掌心一拍,笑眯眯:“我们忙着双修,他哪有时间想别人。”
沈辞秋:“……”
不愧是谢翎的嘴,正经的事从他口中转一圈,都能黑白翻转,令人想入非非。
慕子晨一口牙要咬碎了:怎么哪儿都有你!?
他忍着气,笑笑:“没关系,我记挂师兄就好了。”
谢翎冷笑,张口还待说什么,周围陆陆续续响起了弟子们行礼的声音:“大长老。”
这次玉仙宗由大长老与六长老带队,大长老道:“阿辞来,还有些话与你说。”
沈辞秋:“是。”
他抬步跟了上去,谢翎也没有再与慕子晨抬杠的兴致,他本来抬脚要走,慕子晨突然抬高声音道:“七殿下,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我再怎样也是师兄的师弟、我,我……”
他哽了哽,仿佛有无尽委屈,周围还有其余弟子在,弟子们一见慕子晨难过的模样,顿时对谢翎怒目而视:简直欺人太甚!
哟呵。
谢翎要离开的脚停下了:要这么玩,那他可就不困了。
笛山又第一个跳出来护短:“谢翎,这是在玉仙宗,不是妖皇宫,子晨心软你就针对他,凭你一介废人,别以为有沈师兄撑腰就能撒野!”
黑鹰沉着脸上前一步:“放肆!”
谢翎无视笛山这个傻狍子,只看向慕子晨,慕子晨演可怜的确很有一手,但是吧……谢翎也不是不会。
谢翎清了清嗓子:“小师弟啊,你误会了,我可没有不喜欢你。”
慕子晨心头一愣。
以他跟谢翎几次交锋下来的了解,他还以为谢翎会继续强势或者阴阳怪气,可就见谢翎蹙了蹙眉,竟捏出一副黯然神伤的样。
“阿辞拿你当弟弟,我自然也想对你好,但你屡屡插足我和阿辞之间,我作为他未婚道侣,竟连一句话也不能提吗?”
其余弟子:“……”???
插足?
慕子晨心里一惊,但脑子转得也快,立刻抬高声音:“七殿下何苦污蔑我,我明明——”
谢翎打断他,高声痛诉:“我与阿辞牵手,你却想攀他手臂;我想与他二人好好培养感情独处,你硬是要挤走我的位置;就连我俩这几日双修时,听我护卫说你一直在院外徘徊不去……有你这样做弟弟的吗,你说我能不多想吗!”
这里除了慕子晨在宗门考核里收下的那部分拥趸,也有别的弟子在,他们竖着耳朵听了半晌,越听越觉得谢翎说得有道理啊,有未婚道侣在侧,谁家师弟连人家双修还去堵门啊?
慕子晨急了:“我没有——”
谢翎二度呛声,压根不给慕子晨辩白的机会:“我废人一个,分明是诸位欺我,我就阿辞身边这一点地方能去,你们还要逼我,堂堂人修大宗,竟无半点公道可言吗!”
卞云也在不远处听着,听到这里嘶了一声,不好,好大一顶帽子,我玉仙宗门风清正,岂是随意欺压弱小之辈!
也有弟子开始小声蛐蛐:“好像是我们过分了?”
“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是慕子晨的问题啊。”
“他真的对沈师兄那什么……?”
“不知道啊,才入门几天,我跟他都不熟。”
向来是慕子晨装可怜无往不利,岂料踢上谢翎这么块铁板,一张小脸瞬间涨红——不是委屈,是气的。
笛山急得团团转,但愣是找不到开口的点,黑鹰在他家殿下连珠炮的话出口后眼皮就跳了跳,默默放下按在腰间的剑柄,退回去重新成了背景板。
谢翎则越说越来了劲:“可怜我孑然一身,任人宰割,我知你羡慕阿辞待我好,可他注定要与我一世一双人,我就剩他了,你放过我吧小师弟。”
沈辞秋从大长老处回来,兜头就被这句话盖了满脸。
沈辞秋:……谁要和你一世一双人?
虽然不知前因,但看见谢翎面前脸红脖子粗的慕子晨,猜也能猜到他俩起了口舌之争,谢翎单方面堵得慕子晨和他的爱慕者们尽数开不了口,听到脚步声,一回头,故意放轻声音:“阿辞,你回来了,你师弟,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我只能,唉……”
一声叹息,无尽遐想尽在不言中。
沈辞秋:“。”
谢翎当场把慕子晨的话给化用了,以更好的效果砸了回去,慕子晨颤抖着抬起手,张了张口,愣是一个字都没能挤出来。
——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偏偏卞云还过来对沈辞秋道:“我觉得你家小白脸,咳,不是,七殿下说得有理,某些人确实过分了,无论如何,他可是宗门承认的你的未婚夫,待在玉仙宗若受辱,那也是在打你的脸。”
沈辞秋看了看谢翎,又看了看慕子晨,在慕子晨开口前道:“诸位,还请诸位谨记玉仙宗心正神清之训,说话行事都三思。”
又对谢翎说:“我们走。”
他说罢就直接带着谢翎离开,徒留慕子晨和他的簇拥者愣愣站在原地。
尽管这些人立刻涌上来安慰他,但这次安慰得有些磕磕绊绊,他们都被谢翎一套组合拳给搞蒙了,而玄阳尊新收的小弟子以势压人装模作样的流言也在飞舟上不胫而走,此次里边可是有不少宗门高阶精英弟子,还有些先前没见过慕子晨的。
这下慕子晨给他们的第一印象可就有乐子看了。
远离人群后,谢翎哪还有半点被欺负的样,一展折扇:“这回可是他先来膈应我,自找的。”
沈辞秋走在前面,没回头:“你继续这样针对他,或许他会对你动杀心。”
慕子晨手上还有邪魂,尽管谢翎身边有黑鹰,也未必防得住暗手。
“让他来,光凭一个邪魂就想杀我,痴人说梦。”谢翎手上的扇子一顿,猛地回过味来,三步并做两步直接跨到沈辞秋身边,偏头去看他,“你担心我啊?”
沈辞秋面色毫无波澜,斩钉截铁:“没有。”
“真的假的,”谢翎眉眼弯弯,“我怎么不信呢?”
沈辞秋琉璃色的眼眸就盯着前面,坚决不看他:“爱信不信。”
“你转过来看我一眼,看我我就信了。”
沈辞秋发誓,他绝没有要顺着谢翎的意思,只是眼珠下意识转了过去,动作比脑子快,对上了谢翎盛着光的双眼。
大约是琥珀色的瞳孔天然带着优势,映光的时候会比旁人更加明亮,更加熨帖。
谢翎就用这样一双眼装着沈辞秋,笑着道:“我信你在担心我,随你嘴上怎么说。”
太过温暖耀眼,反而刺得沈辞秋有些发疼。
他说“不”,谢翎却说“是”,只信他自己愿意相信的,沈辞秋即便再否认一万次,谢翎也不肯改。
既然无用,沈辞秋就没再反驳。
而他们不在房间,也没法把这只跟太阳似刺眼的鸟妖拍去门板外,眼不见为净。
沈辞秋偏过头,看向飞舟远方的风景,移开了话题。
“梦三川到了。”
谢翎听着这强硬转移的话题,却想:他没继续否认。
沈辞秋反驳他不信,而沈辞秋不说话,那他可就当沈辞秋默认了。
很好,谢翎眼睛愈发明亮:进展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翎:你信不信我不信又信balabala(鸟类绕口)
沈辞秋:爱信不信。
第50章
梦三川上空,三族齐聚,各大势力的飞舟徐徐而来,如同一只只庞然巨兽,或一座座耸立云端的城,遮天蔽日,声势浩大,威严赫赫,浓重的阴影无声高悬在头顶。
从地上望见如此壮观的场面,也不知该先赞叹,还是先在浓重的压迫感下屏住呼吸。
其间还夹杂着各类灵宝法器,各色灵力划破天际,飞光流虹,在空中交织成绚烂的奇景。
一些散修和小宗门弟子望着大宗门气派的飞舟羡慕不已,但也给自己加把劲,如果在金玉宴的比斗项目上能胜出,不仅能得到奖励,或许还会被一些大势力抛来橄榄枝,也是他们的出头机会。
各家飞舟停在半空后,弟子们御器而下。
人族与魔族的两位真仙早已到场,高坐上方,一些熟悉的宗门碰了面,也难免会在一起寒暄。
金玉宴为期有十五日,梦三川本地宗门早已在比试场附近收拾出住处,供各家弟子下榻休息。
玉仙宗和鼎剑宗几乎是同时到的,带队长老们彼此说些客气话,而温阑又端着君子模样熟稔地过来与沈辞秋打招呼。
沈辞秋不咸不淡一点头,温阑还不忘问候慕子晨,却见慕子晨神情恹恹,很是萎靡的模样。
温阑忙关切道:“子晨怎么了,看着没精神,可是哪里不舒服?”
慕子晨闻言轻轻抬头看了看温阑,似是想说什么,但在温阑的注视下,眼神非常刻意地往谢翎那儿瞥过一眼,然后迅速收回视线,欲言又止地闭上嘴,只摇摇头。
温阑自然注意到他的目光,心头一转,柔声:“若是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也可与我说。”他很贴心,“什么时候想说了,尽管来找我。”
慕子晨仿佛受了委屈,在这一刻很感动地回望他一眼,点点头,吸了吸鼻子:“多谢温少主,但此刻不方便,我,我先去与若水宗的各位师兄叙叙旧了?”
这样小心翼翼,可太乖巧了,温阑对这种小金丝雀有无尽耐心:“嗯,去吧。”
慕子晨走后,温阑又笑着对沈辞秋道:“阿辞,金丹组的斗法你会参加吧,我先预祝你拔得头筹。”
沈辞秋不咸不淡:“借你吉言。”
虽说越级反杀的情况不是没有,但每组最后的胜者,基本还是在修为最高的人之中产生,也就是各个境界的大圆满阶段。
沈辞秋十八岁的金丹大圆满,还半只脚已经在元婴门口的边缘,无论拼修为还是拼法器他都有足够的底气,剩下的便是战斗的经验,和各自招式心法的纯熟程度。
反正沈辞秋上辈子一路打下来,也没觉得谁特别难缠。
除乱斗以外,别的场子讲究点到即止,不下杀手,只是有些人输不起,打急眼了,就玩阴招动杀心,很多仇怨都压在乱斗的时候一起爆发,当然,沈辞秋也全身而退了。
那些跳梁小丑沈辞秋早忘了,除非对方极具特点,还重新在他眼前搞出动静,他可能会顺着想起。
沈辞秋淡漠的心思本就不会挨个记住所有人,只有仇恨太重、伤他过深的,才能配得上“念念不忘”。
温阑与他闲聊:“我见子晨好像心情欠佳?”
沈辞秋:“是么,你心细。”
温阑观察沈辞秋的神色,想起慕子晨方才目光的方向,愈发笃定是慕子晨和谢翎闹了什么不愉快。
若真是如此那可太好了,他不仅有安慰慕子晨拉近关系的机会,还能多上一个在玉仙宗内看住谢翎的盟友。
这么好的机会,他自然不能错过。
离正式仪典还有点时间,周围已经出现不少妖族,只有妖皇宫的人尚未到场。
不难看出,妖皇宫的人是想压轴登场。
谢翎站在沈辞秋身边,时不时就会感受到打量的视线,有人有魔,更多的来自妖族。
这世上哪儿都不会少了落井下石的人,谢翎自打修为倒退成废人,在妖族处境一落千丈后,昔日某些他的手下败将也终于咸鱼翻身,敢在他面前蹦跶了。
众妖戏谑地打量这个废物,言辞和眼神尽是轻蔑,但他们看谢翎,就避免不了会看到谢翎身边的沈辞秋。
当目光落在沈辞秋身上,他们又笑不出来了。
无他,因为沈辞秋生得实在好看。
玉质雪肤,眉目如画,灼如芙蕖,说话时姣好的唇瓣轻动,顾盼间清辉潋滟。
任谁只要望过去,都会忍不住多停留片刻。
上一秒这些人还在嘲讽谢翎,下一秒个个咬牙切齿:他怎么这么好命,都成废物了还能又得一个美人未婚夫!
并且这位未婚夫还不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那可是玉仙宗大弟子沈辞秋,天生仙骨玲珑心,十八的金丹大圆满,万中无一的天骄。
美人什么都好,但怎么就看上谢翎了呢!
谢翎不是没感受到这些人的目光,他大大方方扇着扇子,任他们看。
戏谑、嘲讽,奈何不了他分毫,至于嫉妒,哎,我是废人也能有这么好个道侣,你就说气不气?
谢翎如果摆出畏缩凄惨的模样,那些人心里还能好受点,但他偏不,神态与往昔别无二致,俊美的眉眼还是那么桀骜不驯,偶尔看见两个跟他不对付的熟人,谢翎还能挑衅地冲他们一笑。
那些人:“……”
硬了,拳头硬了。
谢翎悠然扇风:呵。
来来往往都是与玉仙宗寒暄的人,片刻后,终于有人越过玉仙宗的修士,直奔谢翎而来。
“殿下,”来人眉目清润,唇畔带着浅笑,如春风拂面,很容易让人心生亲切,“别来无恙?”
孔雀族少族长孔清。
孔雀一族的人终于到了。
谢翎折扇一收:“别来无恙,表哥。”
没错,孔清是谢翎表哥。
谢翎的爹跟娘都不是好东西,但孔清这位表哥人实在不错,无论谢翎修为有没有被废,待他始终如初,正事上是下属,私下是个操心的兄长,他选择带全族追随谢翎,断没有轻言放弃的道理,原著中,孔清也是主角团中的好兄弟。
所以也不是所有友方都跟玉仙宗郁某慕某等几人是一路货色,原著人设也还是有靠谱的时候。
孔清也与沈辞秋礼貌点了点头:“沈道友好,在下孔清。”
沈辞秋点点头,他想谢翎与孔雀族应当有话要谈,自己这个外人不便在侧,于是自觉要离开,给他们留出地方。
沈辞:“你们聊。”
然而他身形刚微微一动,就被谢翎拽住了手臂。
“阿辞和我们一起啊,如果不想说话,听也可以。”
谢翎这话就是不避讳沈辞秋的意思,沈辞秋讶异,孔清则扬了扬眉,心中有了数。
沈辞秋抿唇,在这里也还需要演他们感情甚笃的戏码?
他不确定,但介于谢翎在玉仙宗内配合过他,于是沈辞秋也只好顺着谢翎的力道留下。
……就是拽着他胳膊的手能不能松开,他又不走了,还捏着做什么?
谢翎好像忘了这回事,拉着沈辞秋的胳膊,继续与孔清交谈:“没和妖皇宫的人一起来?”
“按你的吩咐,我们去妖皇面前露过脸,来金玉宴是得了他点头。”孔清笑笑,“但随行就算了,我跟谢摧炎实在合不来。”
五皇子谢摧炎,母族为蛟,蛟大多喜水,能翻云覆雨,但他是个火灵根,玩火的蛟,妖皇血脉还是强,生出来的孩子大部分都带有火灵根。
谢摧炎心黑手辣,原身那么大,心眼却比芝麻小,睚眦必报心性残忍,视人为棋子或蝼蚁,高高在上随意践踏。
谢翎废后,谢摧炎想把孔雀一族的势力收入囊中,无论利益交换或是联姻,孔清都没同意,虽然拒绝得礼貌客气,但等于是真正撕破了脸。
孔清道:“宴魅如今也跟着他。”
谢翎轻嗤:“什么锅配什么盖。”
正说着,远方天空中又缓缓行来一片硕大的阴影。
其余大势力都在此,此刻剩下的,就只有妖皇宫了。
就见一幢赤红飞舟划破天际,宛若一团炽烈的艳阳,飞火流痕,连空气都被灼得升了温,船身上刻纹似鳞,浮光流彩,为首一个硕大的蛟口露出利齿,仿佛随时能把猎物撕碎。
飞舟旁还簇拥着护卫的小舟,分开火浪层云,蔚为壮观。
“气势不错,”谢翎点评,“但审美不行。”
同为鸟类的孔清深以为然,点头表赞同。
爱美之心,鸟皆有之。
妖族真仙带人从蛟舟中破空而来,身后跟着两长老,再往后,就是五皇子谢摧炎和其余浩浩汤汤的人。
落地后,大能们礼节性地交流,五皇子则直接在人群中一扫,而后精准锁定了谢翎。
“哟,老七,”谢摧炎不怀好意咧出个高高在上的笑来,“这么久没见,怎么不过来跟哥哥问个好,你暂住玉仙宗修养,难不成真成他们的人,不回来了?”
他身后半步跟着宴魅,谢摧炎一把揽过宴魅的腰将人带过来:“还有宴魅,好歹是做过未婚道侣的人,你真就丁点不想他?”
宴魅笑得妖冶媚态,柔若无骨倚在谢摧炎怀里,看也不看谢翎,而谢翎也只盯着谢摧炎看。
“妖皇宫嘛,我想回随时能回,对了,我从玉仙宗寄给五皇兄的土特产你收到了吗?”谢翎拉长声音念,“烤蛇啊,味道如何?”
就是当初混在侍从堆里,跟着谢翎来玉仙宗,然后在茶中下毒的那条蛇妖。
蛇妖分别跟过四皇子和五皇子,不过下毒的事是五皇子的命令。
谢摧炎面色沉了沉,捏着宴魅腰肢的手也更加用力,但宴魅愣是半点神情都没变,只轻轻凑到谢摧炎耳朵边告饶:“殿下,您弄疼我了。”
谢摧炎眉梢一动,反而愈发用力捏了把,宴魅颤了颤,心里在骂,但面上愣是维持住魅妖本色,依然媚意横生,时时刻刻都在勾人。
谢摧炎这才收了收劲,皮笑肉不笑看着谢翎:“好吃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哥哥给你打几只不听话的鸟来吃。”
“直接撕了饮血,越鲜活越美味,”谢摧炎目光掠过孔清,“是吧,阿清。”
孔清眼皮都不抬:“殿下要想吃雉鸡,你身后就有,殿下若允许,我这就替您宰了他们,立刻献上。”
跟着谢摧炎的几只鸟妖脸色一变,对孔清怒目而视,但不敢吭声。
短短几息交锋,沈辞秋深刻体会到了妖皇宫淳朴的作风。
兄弟相残、族群相争都直接摆台面上,一点也不矫情。
谢摧炎大笑:“我要招待自家兄弟,当然得用金贵的鸟。话又说回来,老七好福气,沈道友霞姿月韵,是你福分,就不知道这位未婚道侣又能喜欢你多久,你可得好好哄着人家,可别到时候又被扫地出门。”
宴魅偷偷看向了沈辞秋。
无论他愿不愿承认,沈辞秋的确比他出众,这是不争的事实。
宴魅只是想不通,沈辞秋看上谢翎什么了,如果是脸,那玩玩就行了,一个废人怎么可能值得托付终身,毫无利益可言。
宴魅现在还记得退婚时在谢翎那儿受到的羞辱,看谢翎过得好他就心有不忿,只想看谢翎凄惨落魄,以解他心头之恨。
谢翎冷笑:“管好你自己。”
谢摧炎:“我只怕你到时候没地方哭。”
谢翎哈:“那就不用你——”
“不劳你费心。”
一道清越的嗓音接上了谢翎的话,谢翎一愣,霎时扭头看向出言的沈辞秋。
出发前,沈辞秋就答应过,会为谢翎挡挡妖皇宫的麻烦,他既然应了,就不会食言。
“他不会哭。”沈辞秋道,“五殿下想多了。”
——他俩商量好了等时机到了就解除婚约,谢翎不是被扫地出门,他们只是自然分开,谢翎当然不可能哭。
但这话落在别人耳朵里听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沈辞秋是在替谢翎出头,承诺会一直喜欢谢翎,绝不与他分开?
谢摧炎和宴魅的脸色瞬间都难看了起来。
唯有谢翎的嘴角往上一翘再翘。
他其实知道,沈辞秋只是在践行诺言,完成交易,为他挡麻烦。
但架不住听到沈辞秋替他开口后,心情就是打着旋地往上飘,翅膀欢快地拍了两下。
……让他得意两下又能怎样?
谢翎手还放在沈辞秋胳膊上,忍不住在心跳声中往下,落到沈辞秋手掌的位置,这时候动作却莫名没先前那么放肆了,雀跃的心脏明明催促他趁势去握沈辞秋的手,但落到实处却变成了,谢翎大胆又小心地,试探着勾了勾沈辞秋的指尖。
极其细微的触碰,却让沈辞秋顺着指尖浑身一颤。
那指头在无声地确认沈辞秋的想法。
沈辞秋只有一个想法:得寸进尺。
但他好像避无可避。
可他此刻并不想与谢翎双手交握,心底那点焦躁又浮了起来,甚至比先前更重了,他……
沈辞秋遽然一顿。
谢翎没有握上来。
他只是伸出小指,虚虚勾着沈辞秋一点指尖,很轻,轻到沈辞秋随时能避开。
但沈辞秋却僵住了。
谢翎停在了在了一个刚刚好,让沈辞秋躲不开,又拒绝不掉的位置。
那一点点细微又深刻的触感,让沈辞秋心口莫名发起抖来。
谢翎在大胆地诉说,却又小心地对待。
好烫啊,沈辞秋眼中的霜雪都在颤动,明明只是若有似无的触碰,为什么这么烫……
沈辞秋甚至分不清谢翎到底是不是在演戏。
因为此刻无人知道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有两段悄悄靠在一起的指尖……除了他们自己。